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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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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君初立,一是讨伐不臣,二是恩赏功勋。在王府侧殿之内,忘今焉正与苍越孤鸣细细斟酌这份恩旨。

“其他之人老夫并无异议,只是这云大夫的护国将军与部落牛羊封赏……”忘今焉拖长尾音,如有一问。

“国师以为,其功不足获此恩赏吗?”

“不,老夫只是认为,这未必是云大夫之所愿。老夫听闻一件事,先前王上所赐金银绸缎,她以王上内府额外贴补西苗诸军得名义,尽数捐赠给了赫蒙少使将军用以抚恤。”

西苗作为在苗疆内战之中出力最多的地方,苗王以继位大赦并恩赏四方,却以私库支出格外添赐西苗,正是昭示亲疏远近之道。

虽然在实质上起到了查缺补漏的正向作用,但是这其中同时存在两个问题,第一,随云远的行为未经请示,私自僭用苗王名义;第二将所获赐之物全部献出,一分不留,是心中并无留恋与畏惧之心。

苍越孤鸣一瞬未答。

“王上,云姑娘清廉自持,不务荣利,人品贵重。但国有国法,不容恣情。她最大的问题,正是对于苗疆王权毫无敬畏之心。”忘今焉貌似语重心长说道,“此非侍君之道。”

“国师是否过虑了?”

“王上,忧患起于毫厘之间,若想不失臣,便应一开始就不给予失臣的机会。爱足适以害之。所谓恃宠而骄,及时约束提醒臣下,方为正道啊。”

“这,孤王明白了。”

于是这一日,苍越孤鸣以魔世战局问策之名,再次诏随云远入宫咨对。

“鬼玺之制,不问出身,而唯实力论,能者居之,却不仅没有造成内部分裂,反而加强了修罗国度的实力,从而作为新兴势力与凶岳、暗盟三足鼎立沉沦海,必有其独到之处。”随云远叹道,“话虽如此,但戮世摩罗以异族之身执掌修罗国度,力压三尊,实非善类。史艳文的儿子,真是各个了得。”

苍越孤鸣忽然停下脚步,正色以对,“孤王今日来意也是为此。现下内乱初定,魔患仍炽,朝中更在用人之际。请云姑娘为苗疆,为孤王留下。”

随云远容色未改,只平声而问,“到什么时候?”

“什么?”

“你方才说魔患未平,那就以戮世摩罗退军,修罗国度数年内无力再犯苗疆为期。”她言及于此未留回应之机,随即话锋转出,“苗疆正统已复,夜族之案已结。而魔世之祸,你能给我什么交换呢?”

“你想要什么?”苍越孤鸣问道。

“一场指导战罢。我对星辰变很有兴趣。”

“好,孤王答应你。”

次日的大殿之上,众人蒙赐封赏,喜气洋洋。只有冽风涛神色挣扎犹豫半晌,终是上前半跪在地上,握拳开口,向王座之上的苍越孤鸣恳求,“王上,冽风涛有一个请求,愿以护国将军之位,所有封地,金银百斗封赏和自己的自由,用来交换——”

苍越孤鸣厉色喝止,“冽风涛,退下!”

但冽风涛仍然继续说下去,“——冽风涛想请王上开恩,放过茹琳。”

“我让你退下,你没听到吗!”

“那个女人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你竟然还替她求情!”叉猡第一个跳出来义愤填膺,怒发冲冠。

刚刚受封为承乐王的奉天也附和,“那个丑八怪实在很坏。那该死的毒药,活着痛苦,死了也留不下一个全尸!”

“冽风涛,你别忘了她的手上,还有王族亲卫的血债!”赫蒙少时怒道,他继而向苍越孤鸣行礼一步,“臣请治冽风涛御前失仪之罪!”

虽言治罪,但这失仪治罪可大可小,分明还是回护与警告。可惜冽风涛一意孤行。

“她会走上歧途,罪恶滔天,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茹琳是我一生最爱的人,也是我最为亏欠的人。我愿意用我的性命,来交换她的活命。请王上杀我抵罪!”冽风涛说罢额头重重磕上殿内石板,鲜血迸出,流离一地。

“冽风涛,你这是威胁孤王!”

“你为苗王所杀,然后茹琳再来向苗疆寻仇,直至最后身亡。若是如此,你们两个不如直接在牢房里做一对黄泉鸳鸯,省了这些麻烦。”随云远冷冰冰的断言引起叉猡的反斥。

“随云远!”

但冽风涛一心沉湎罪疚之情,“王族亲卫冽风涛,愿以死谢罪,再求王上饶过茹琳一命!”冽风涛这样说着,眼看就要自戕于大殿之上。

苍越孤鸣立时劈手夺过,咬牙切齿之间更如咽气音,“孤王要你的性命做什么!欠我的人不是你,欠我的人不是你啊!”

“冽风涛再请王上开恩,请王上开恩!”冽风涛还欲再磕头固求,赫蒙少使已向宫卫示意,几名苗兵立刻上前,合力按住冽风涛不许他再自我伤害。但冽风涛激烈挣扎,场面一度混乱胶着。

“你!”苍越孤鸣气极反笑,但终不能坐视冽风涛如此,竭力大吼一声,“国师,传孤王旨意,立即释放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闪灭,刃尖竟穿过重重人墙,眼见就要直抵冽风涛的颈侧!岁无偿一记狠踢,瘦小人影被大力横踹撞上殿内粗壮圆柱,肋骨碎裂的同时,立刻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赫蒙少时反应极快地挡在苍越孤鸣身前,同时高呼守卫,“来人护驾!何人胆敢持刃上殿,立时拿下!”

其实也无须拿下。岁无偿在紧急时刻踢出的一脚,用足了十成气力,伊仁台鲜血止不住地呕吐,下肢硬生生撞击断折,以一种扭曲可怖的曲度反弯过去,软塌塌地搭在地上,但他仍然紧紧攥住手中的短匕,毒蛇一般的眼神盯住众苗兵压制的冽风涛。

这剧变发于电光火石之间,随云远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地去看忘今焉面上神情,但理所当然地只看到一片虚无漠然,忍不住攥紧了双拳,未及修建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三两步跑到伊仁台身前,但不待她上手去扶,伊仁台便不耐烦地一把推开,未曾留神之间一巴掌甩到了随云远的侧脸,一记火辣红透的耳光,气氛立时一凝。

“放肆!”

但随云远更快地身形移位,正好挡开苍越孤鸣与伊仁台之间,语气微微严厉,“伊仁台,擦哈雷疆场效死,难道就是为了你任性使气,稀里糊涂把命丢掉吗?你需要诊治,现在,马上!”

伊仁台睁着一双血红般的仇恨眼睛,那眼眶之中似乎已流干了泪水,再怎样压逼充血也只有一片荒芜焦土,他回望向随云远的眼底,似是发问又似是自问,“那我活着,难道就是为了让身边的人去死吗?”

“那年西苗雪灾,先王还要为王子过生日加征。阿爸阿妈去找走失的牛羊再也没有回来。要不是武魁拦着,我和敖登奶奶都要被族人丢出喂狼。”

随云远窒住片刻,她想起龙虎山时期那与叉猡玩笑一般的东道主建议,难怪总是跟随在擦哈雷身侧的伊仁台,唯那次没有见到人影,一时失去声音。

“抱歉,孤王并不知道……”

“我不要道歉!”伊仁台猛然抬头,目光利剑般射向苍越孤鸣,“我要武魁回来!是武魁说要带领我们脱离残暴的王,也是他说,这个王和以前不一样。我信了,只要是武魁说得,我都信了,但是结果呢?结果呢!”

“冤有头,债有主。”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岁无偿出言打破,“杀死擦哈雷的,并不是冽风涛。”

“包庇凶手的,就一样是凶手!你们全部都是一样!暴君!魔鬼!都是魔鬼!长生天会降下天罚的!天——”

“伊仁台!”随云远一记拔高声调喝止他,既而刻意柔下音嗓,“王旨未下,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伊仁台所问却是出乎意料的方向。

“那你为什么没有封赏?”

“什么意思?”随云远一头雾水,“这件事和擦哈雷有什么关系?”

“我相信你,但是你说的话有用吗!王根本不看重你!你没有能力为武魁报仇!”

随云远怔忪一霎,无心苗疆权位是因为她本就不打算长留于此,但也绝不会想到,竟会在忘今焉的诱导之下,给与伊仁台这样的印象,一时纵使想要辩驳,却也不知怎样开口。

“胡言乱语!姑且念在擦哈雷之功,饶你不死。来人,拿下!”苍越孤鸣果决下令,卫士与其说拿下,不如说抬走。

伊仁台还要挣扎发狂,但随云远紧紧压住了他的双手,强行夺取了兵刃,甚至不顾惜自己的手掌因此被锋利的匕首划开血肉,鲜血直流,“血雏岭不缺想要做新武魁之人。伊仁台,你若死了,还有谁记得他?”

伊仁台癫狂的手臂胡乱挥舞顿时僵直,片刻之后放弃抵抗被宫卫抬走。

身后传来似哭似笑的叫喊,随云远慢慢阖眼,任由鲜血不断从指缝之间垂落下去,渗入地缝。

直到一个高大的阴影立在身前,“……云远,你受伤了。来人,传府医——”

随云远偏头躲开探问意味的轻微碰触,但转身退殿之际,正险些与跌跌撞撞闯进来的忆无心撞了一个对面,侧身闪避过跟在其后的姚金池。

“王上,无心有一事相求——”

“你们又想讲什么?替女暴君求情吗?”苍越孤鸣勃然变色,高喝打断,“就算她害死我的父王,害死千雪王叔,害死撼天阙,因为是你的母亲,你的姐姐,你们就求情,让我放过她!”

“这……我……对不起……”忆无心深受打击地摇晃一下,垂头丧气,“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愿意以自己的命换她的性命。”

“无心!”姚金池惊叫一声,急忙将她揽紧,低声哀告,“我情知姐姐罪孽深重,不敢求赦,但求留她一命,终身监禁。”

“那我被追杀之时,是谁替我求情;我受撼天阙凌虐之刻,谁为我求情!撼天阙、擦哈雷、慕云追逸,谁替他们求情!谁,有谁!”

苍越孤鸣暴言之时,随云远已然走出殿门,站在中庭里回望过去。锦绣金玉处,富丽堂皇殿,仿若众星拱月,熙熙攘攘,她却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最为熟悉的孤独,一种身处喧闹之中的冷寂。

于是她向姚金池开口了。

“姚女官来得正巧,我恰有一事想要求证。当初的天书祭坛既有三处,藏镜人是如何知道苗王所在的是哪一处祭坛的?”

“姐夫去的是千雪王爷的所在啊!”姚金池茫然道。

随云远无声而笑,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赫蒙少使已然跳将起来,冲着姚金池怒喝出声,“你这个弑王罪人!”

在众人群情激愤,纷纷向苍越孤鸣要求处死这对姨甥之时,随云远忽而低头走回几步。再抬眼之时收尽讥讽之色,反而半跪下身躯,与紧缩在姚金池怀中偷偷抹泪的忆无心平视,一字一顿,“苗疆内乱至今,仍未发现藏镜人与狼主的遗体。”

忆无心闻言一震,下意识松开了姨母的手,向着随云远的方向靠来,剪水双瞳精光大盛,“你说爹亲还活着?”

“俏如来的死讯也曾传得沸沸扬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这世上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嗓音冷淡生硬,面上也冷得像是一块冰雕,但这话里的倾向仍然令忆无心精神振奋,姚金池也大受鼓舞,“那么千雪王爷也是同样。”

随云远并不答她,只是继续对忆无心劝诱,“他为救女儿数度犯险,不计生死,难道你就这样结束自己的性命吗?连去找一找他也不愿意。”

封赏之典礼闹成这般的乱局,自然也就只有终止一途。

第一个来看随云远的,是押解茹琳和女暴君前来的铁军卫兵长,风逍遥。

“老大仔,让我回去的时候捎带上你。”他打量了一眼随云远的伤势,不由咋舌,“王府有这样险恶吗?不是说参加封赏典礼?”

随云远没什么好气地瞥他一眼,“胡言什么。”

“今日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那个叫冽风涛的太过离谱,这是拿自己的性命要挟王上。”

随云远却不应答下去,而是另起炉灶,“伊仁台是有心人放进来的,否则他如何未卜先知,他连冽风涛都没见过。我当时不明白,现在你来了,就明白了。”

“你把我说得不明白了?”风逍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忘今焉为了得到君主专信,排除其他影响,针对苍越孤鸣身侧之人的肃清已经开始了。随云远被当作铁军卫的外围人员,第一轮卷入其中,而伊仁台,不过是一颗用过即弃的棋子,国典之上刺杀要员,岂非儿戏。而忘今焉想要的,就是这通乱局,就是分化瓦解。

让人反目成仇,自相内斗,从来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你知道治疗伊仁台心悸之病的最主要一味药材是什么吗?”随云远忽然轻声问道。

风逍遥作为一个不通医理的江湖侠客,哪里懂什么药材名称,但他知道这不过是随云远想要倾诉的铺垫罢了,于是很配合地问她,“是什么?”

“鲛人血,在苗疆有价无市,一滴可值千金。就算擦哈雷把整个血雏岭打包卖了,也不够把伊仁台治好的。所以,他除了倒向过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就是她选中擦哈雷作为突破点的原因,伊仁台,就是他的软肋。

“但,你那是想要救人。”

“是。”随云远忽作坚毅之色,抬眼望进风逍遥的眼底,“是我太过傲慢,总觉得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其实,逃到哪里都是一样。”

“你?”

“烦请向军长回报一声,既然对方要斗,那我就陪他斗到底。否则,岂不是白担了这份热情招待。”

风逍遥虽不大明白她之所言,却也觉得事态严重,不由得正色警告,“你可麦乱来。到底是发生何事?”

“你就原话告知军长就好,他会明白的。”

当下的铁军卫,决不会嫌在苗王身边多了一个自己人的。

“唉,真正麻烦,你们这些喜欢打哑谜的人哪。”风逍遥无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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