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做了一个并不算好的梦。
梦里充斥着男人粗鲁的叫嚷大笑,其中还混杂着尖利刺耳的哭嚎与求饶。
他的面前跪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对方的脸上只剩下了一双腐烂的鲜红色窟窿,耳朵也正往外冒着浓稠的血液。
宁父强硬地往儿子手中塞去了一把刀,一边推搡着他一边骂道:“去把他捅死啊,男孩子不见点儿血算什么男人!你母亲真是把你惯得不像话!”
宁安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面前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是人的东西像怪物一样哀嚎着。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甚至还有长短不一的棍子戏耍似的扎进了他的皮肉里。
宁安把刀扔掉了。
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小声地向男人请求道:“我做不到……我想回家……”
男人骂骂咧咧地吐出了一大堆不堪入耳的脏话。周围的看客们也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嘘声。
“宁哥,你这儿子不行啊!娘们唧唧的,以后怎么能接手好海城的生意。”
“见点儿血就害怕成这样,能成什么大事儿!”
“所以说嘛,男孩儿还是得男人带着才行。成天跟在女人身边儿,养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宁安感觉到了一阵又一阵的眩晕和恶心。周遭的吵嚷叫骂让他的耳朵疼得厉害,空气里恶心的味道又令他止不住地想吐,还有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带着粘稠恶意的视线与凝视,更让他感到窒息与崩溃。
他的意识慢慢变得有些模糊了,身边的混乱与疯狂似乎也离自己逐渐远去。在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他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干净又温暖的怀抱。
“我只是想让他提前接触一下外面的环境。小白,我手底下那些人说得也没错,你难道不觉得安安被你养得太懦弱了些吗,简直没有一点儿男人该有的血性!”
“……我倒是觉得,比起你所谓的‘血性’,他更该有的是道德。”
男人似乎隐隐嗤笑了一声。
“小白,你果然是个女人。你的想法也太天真了些。道德有什么用,光有道德,能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吗?”
“好,那我们不谈道德。想要活下去的办法有很多种,我不认为安安必须要靠这种血腥残忍的手段才能活。”
“他不靠这些锻炼出自己的本事,难不成靠你给他买的几本书,看的几部电影,就能管好宁家的生意了吗!”
女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算了,我和你说不通。”
“安安以后由我来管,不需要你再插手。如果你对他不满意的话……”
严白瞥了男人一眼,“你可以重新去找一个合你心意的孩子,我不会多嘴。”
男人似乎又气急败坏地说了些什么,但宁安已经听不到了。困意很快又席卷上来,他再次陷入了沉睡。
那年他只有十二岁。
宁父没有经过严白的同意就擅自将儿子带去了黑市,那天宁安一回来就生了一场大病,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退了高烧。
从那以后,宁安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又过了一年,他从陆老爹口中得知了宁父的死讯,据说是对方外出谈生意时被仇家杀害了。
对此宁安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示,毕竟他对自己的父亲一向没什么好印象。两人又在严白有意隔离下接触不多,因此他只是出席了一次宁父正式的葬礼,就没跟他这个血缘关系上的父亲有过再多的交集。
严白将他保护地很好。她为自己的孩子打造了一个与普通小孩无异的生活环境,隔绝了宁家暗处一切不怀好意的试探与猜忌。
宁安也的确如母亲所愿,像无数个平凡的孩子一样正常地学习,交友,玩耍。他接受的教育是符合普世价值观的,因此宁安自小树立的观念,也都是教他要做一个好孩子,要待朋友真诚,要乐于助人,要善良,要懂得感恩……
但黑市那血腥残酷的一晚,将他十二年来的认知彻底打成了碎片。
社会准则对好孩子的约束,宁家背后对继承人的要求,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理念几乎要将他撕裂再粉碎。
“我是一个好孩子,我要乐于同朋友分享我的快乐。”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不要杀我……啊啊啊啊——”
“我们要爱护小动物,爱护花草树木,要拾金不昧,要乐于助人。”
“对付这种货色,就要赶尽杀绝。记住,对敌人心软,就是给你的未来提前做好了棺材。”
“我们应当真诚,应当善良。要学会宽容待人,要学会原谅别人的不足,发现对方的闪光点。”
“宁安,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你不先动手,是等着别人弄死你吗!”
……
“砰——”
狂风吹过,门被看不见的巨手大力关上了。
严白垂眸看向自己的孩子,轻声问道:“安安,你似乎很痛苦。”
宁安感觉自己在发抖,他深呼吸一口气,抬头看向母亲。
“您教过我,要做一个好孩子。”
严白很温和地注视着他。
“安安,你一直都是一个好孩子。”
“不……”宁安摇了摇头,他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一字一顿地缓慢说道,“我不是,我的生活,是靠着……是靠那些普通人的鲜血供养的。”
“我是一个恶人。”
严白沉默了片刻。
“我明白你的心情,安安。”
严白最后这样说道。
“我不强求你一定要接受这件事情。如果生活在这里令你痛苦的话,那就离开吧。”
宁安不可思议地看向了母亲。
严白朝他轻轻笑了笑。
“换一个地方去生活,和宁家一刀了断。去做能让你快乐的事情。”
严白给宁安办理了出国的护照与机票。她提前打点好了一切,给儿子安排了新的监护人,生活费也是从正当途径取来的,没有一丝一毫与宁家染上关系。
宁安和新的监护人到了机场。
只要再过几个小时,他就会彻底离开东洲,从此与宁家再无牵扯,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开始他的人生。
或许是巧合,或许又是命中注定。那天偏偏下起了暴雨,因此飞机延点了。
倾盆暴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墙板上,外面的一切事物都加深了色彩。
那时正值深夜,旅客们因为误机发了一整天的牢骚,此时也都精疲力尽睡了过去。
候机厅内的灯光也暗了一些,宁安只能听到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外面无休无止的暴雨声。
他坐在昏暗的大厅中,安静地看着窗外暗沉的夜幕,还有不断飞溅起雨花的水坛。
“叮咚”一声,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了白光。宁安低头看去,是好友贺晴天给他发来了信息。
贺晴天:你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过学了。
贺晴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宁安犹豫了一下,给对方回复了信息。
宁安:我要走了。
贺晴天:???
贺晴天: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要走?你要去哪里?
宁安拿起手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候机厅,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后,他才给对方打去了电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讲述了一遍。
贺晴天听完后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觉得……宁安,这也并不能都怪你。你爸爸犯下的错,凭什么要你来承受?”贺晴天说。
宁安拿鞋尖轻轻蹭了蹭地板,回答道:“但我的确从中得到了利益。既然我是既得利益者,那么我就不能仅仅以‘这件事的源头错不在我’为由,否认掉我的过错。”
“……而且我也不想继续在宁家待下去了,那里让我恶心,再住下去我绝对会疯掉的。”
贺晴天忽然问道:“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要走的话,为什么还要给我打电话?”
“宁安,我觉得你还在犹豫,你在为什么犹豫?”
宁安不说话了。
他踢着地板的鞋尖也随着贺晴天这句话停了下来。
宁安思考很久,才不太确定地回答道:“我……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算是对的吗……”
贺晴天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根本。
“宁安,一走了之并不算是解决问题最有效的办法。”
“你总要去面对它的。”
电话被挂断了。
宁安握着手机在原地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似的,回候机厅时脚步变得轻快了不少。
监护人睡得正香呢,结果就被人从好梦里给推醒了。
他睁开眼睛,正想发脾气,结果见到来人是宁安,又只好换上一副笑脸,亲和地问道:“小宁啊,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然后他就听见对面的男孩儿说——
“我不打算走了,送我回宁家吧。”
严白见自己的儿子又回来了,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惊讶。
她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神态,笑着朝对方问道:“你改变主意了?”
宁安点了点头,他说:“这是我的责任,我不想逃避,也不应该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