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行川的反应，像是完全没料到简蔚会出现在这里。

包厢内的人都看过来，几人神色迥异，是程越最先反应过来，笑得不伦不类：“我当是谁，原来是D区总指挥官沉上将，真是巧，竟在这儿碰上了，进来一起喝一杯？”

帝国每个区的分级不同，A区是帝国行政大区，聚集各路政界精英高官，F区属于边缘自治区，自有体系制度。

而D区是帝国经济发展最平衡的一个区域，不少退休养老高官商贾都会优先选择这个区域的城市。

沉行川作为D区上将，是军届翘楚，帝国之星，未来极有可能调至A区担任中将，这不是贬职，而是升迁，A区中将一职远胜过所有区级的上将之位，而且有资格插手各区军务以及调遣陆军军队。

这一点也是陆俞风所顾忌的。

程越见到沉行川是有点怵的，他是舞唇弄舌的文臣，肚子里再如何勾心斗角蛇蝎心肠，碰上真刀实枪威武霸气的军官也会不自觉收敛。

何况沉行川威名在外，战场上挥斥方遒杀敌如嗜血阎王，这类人下了战场也是个无情暴戾的脾气，稍不顺心就直接能掀了你的桌。

沉行川踱步进来，他穿着黑色皮衣与黑色衬衫长裤，一身的纯黑，再加上他面容不善，嘴角含着阴笑，衬得他整个人煞气腾腾，气势逼人，不似正直英气的指挥官，倒像个黑大佬过来砸场子。

“听闻程大人和陆老板今日在此私相授受，临近F区选举大会，我特意过来给二位提个醒。”沉行川单手插着裤兜走过去，缓慢地绕着桌子踱步，他体态挺拔，走姿怡然自得，有种稳操胜券的游刃有余感，语气不疾不徐，“污秽腌臜的事还是少做，否则哪天被人检举，乌纱帽不保是小事，命没了才令人唏嘘。”

他这话也不知是警告还是威胁，或许两者皆有，话音落后正好走到简蔚身后，垂在腿边的一只手抬起来搁在简蔚椅背上，手指却有意无意地蹭过简蔚后颈脖子，恰好是卫衣底下贴抑制贴的腺体位置。

简蔚顷刻如一只惊弓之鸟挺直了身子，回头满含愤怒地瞪了他一眼，活像被揪了毛的猫儿。

沉行川回望着他，深邃黑眸越发凌厉霸道，仔细分辨似乎还隐藏着些许怒火。

沉行川英明神武，陆俞风世故圆滑，两人气场不合势同水火，简蔚只能尽量让自己当个透明人。

陆俞风倒完全没受任何影响，倚在椅子里恣意翘着腿，款款一笑：“沉上将铁面无私公正不阿，眼里容不得沙子，我理解，不过我和程大人只是老友小聚。沉上将进来之前，程大人都是在给自家弟弟说媒呢。”

其实按制度来讲，以沉行川的身份是掺和不到F区的，他也正因为这一点，直接带着新闻记者来，舆论不分区，如果网上流传陆俞风腐败勾当，即使没有实质证据，也够影响陆俞风在大会上的得票率了。

当然这不足以能够阻止陆俞风的仕途，F区风纪散漫成性，陆俞风犯的若不是滔天大错，基本不会问责，况且陆俞风为F区发展做出不少杰出贡献，先不说于底下民众有无好处，至少在区高层里是一块大金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往大了的说，他是众多大臣都要仰仗的利益关系。

沉行川只是要一点一点撕裂陆俞风伪装的面具，让他污泥缠身，毁于民众之口。

他是这样想的，但结果如何他也无法确定。

但是沉行川万万没有想到，眼线给的陆俞风带着情人赴约的消息，其中情人竟是简蔚，这和眼线给的消息不一致，说明他被骗了。

上流贵族养情人是圈子里的普遍现象，他们没有束缚，骄奢淫逸，但有官职的得微微收敛，收不住的基本是秘密私养，不过也不是大事，毕竟明令也才颁布没两年，F区的更是不会遵守。

但陆俞风不一样，他马上入政，且是执政官，他须做表率，养情人的行为一旦公之于众，又是一桩不利于他的绯闻。

沉行川其实还是抱着点侥幸心理，那就是简蔚今天是以陆家仆人出席，他不想简蔚牵扯进来。

沉行川坐到简蔚旁边的椅子上，自顾自给自己斟酒，他嗜烟又嗜酒，看了一眼对面的程澜意，饶有兴趣地说：“那我可来得凑巧了，说媒对象难道是陆老板吗？程二公子芝兰玉树冠玉佳人，与陆老板的确天作之合。”

程越干笑一声，被提及的程澜意倒一脸寡淡，无波无澜。

陆俞风笑吟吟地说：“我已经有omega了，受不住程家这份艳福，倒是沉上将常年单身潇洒之姿，又是世代簪缨，与程家结合一定锦上添花。”

沉行川手指微收，眸中一冷：“陆老板说的omega，是身边这位吗？”

“当然是。”陆俞风扭头，对门口两名大眼瞪小眼的记者说，“两位也别白来，多拍几张我们沉上将和程二公子的美照，这要是成了，可是一段好姻缘。”

这俩记者本就是受沉行川指示来办事，眼下场面从重云如盖剑拔弩张转到其乐融融的相亲场合，他们拿着相机干巴巴地侯在原地，等候沉行川下一步指令。

“陆老板说笑了。”沉行川对那两人使了眼色，那两人哈着腰赔着笑退下，还贴心地关门。

但关门后立刻变了脸，暗暗啐骂沉行川与陆俞风之流一丘之貉，只不过假惺惺地主张公义罢了，谁不知道当年沉行川靠着他老子名望在战前指挥中心多唯我独尊刚愎固执。

门关上后，没有多余的人在场，包厢内的气氛稍微轻松了些，程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问候了沉行川家人，又感叹沉行川才能出众步步高升，日后要多来往。

沉行川一向对巴结奉承厌恶，但脸上并不会表现出来，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对程越的长篇大论不仅无感还越发烦躁，他不耐地敲着手指，一张脸色沉了又沉，忽然扭头问：“喝酒了？”

他看的方向是简蔚，在场几人都滞了一秒，简蔚不想和沉行川扯上丁点关系，显得两人多亲密似的，尤其他现在是陆俞风的人。

简蔚想了想说：“喝了一点，这酒不错，沉上将也尝尝。”

对面的两人古怪地看着他们，那眼神叫简蔚浑身跟扎在椅子上般坐立不安。

陆俞风嘴角噙着一抹笑，眼底却冰寒一片：“我倒忘了，沉上将有一位竹马未婚妻，是我瞎点鸳鸯谱了，沉上将别见怪。”

“我没有未婚妻，陆老板说的人是我弟弟。”沉行川冷着脸说完后，又忽然起身，“我还有些事，就不耽误各位谈事了。”

他说完也不管众人反应，大步流星离开，直奔尽头的洗手间，关上门后他张开嘴用力地深呼吸，瞳孔逐渐染上一片赤红，下颚线绷出冷厉线条，像是刚在水里长时间憋气后终于上岸有了氧气。

他打开水龙水用冷水冲刷着脸，尽力克制着体内已经呈狂躁状态的信息素。

他又被提前激发易感期了，简蔚的信息素因饮酒而从肌肤下的血肉里蒸发出来，这不同于腺体里发出的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撩拨意味，肌肤下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只是单纯的香气，没有任何情绪。

在场其他人是不会受影响的。

但沉行川却受不得一点点这香气的散发，简蔚的信息素于他来说是致命的吸引力，他永久标记过简蔚，再加上他心中莫名的执念，简蔚就是激发他兽性的源体。

冰冷的水聚集在瓷白的水池中，一圈一圈堆积又迅速从水槽中倾泻，沉行川的手搭在池边，透明的水珠布满他青筋尽显的手背，顺着肌肤纹理滑落，悬在他略显粗糙却修长有劲的指尖。

他抬起头，睫毛上的水珠坠落，像一颗无色无味的泪，望着镜中险些当众失控的人。

他永久标记了简蔚，简蔚却已经脱离这场本该纠缠一生的羁绊，只留他自己。

是恨陆俞风抢走了人，还是怪自己无能？

程越知道今天和陆俞风是彻底谈崩了，沉行川的到来更让他郁结于心，一股怒火在胸腔里噼里啪啦燃烧，他没什么好脸色地起身告辞。

程澜意随后，走之前还透过门缝瞥了一眼简蔚。

也不知是不是感应，简蔚恰好接收到了那一眼，如刺，如刃。

简蔚顿时心惊肉跳，心想他是意会错了还是怎么，总觉得程澜意对他不是很友善。

回去时，陆俞风让简蔚坐保镖的车回家，他和司机去了老城区。

陆家老宅在老城区。

老城区不似新城区发展迅速欣欣向荣，它似乎还是陆俞风十年前搬离时的模样，一成不变，又在岁月流淌中物是人非。

老宅是一座新式洋房别墅，带个巨大的庭院，院中栽有几颗梨树，每当开花季节，小路上便会充满幽雅花香，枝头结着一朵朵洁白无瑕的梨花，言浮安会站在树下仰头张望，问小小的陆俞风和陆昭成，你们喜欢吃梨吗？可惜，这树种不太好，结出的梨子又酸又涩，一点都不甜。

彼时陆俞风八岁，是他刚窥见过两位父亲在房间里斗气争吵过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言浮安，言浮安长得并不漂亮，五官平凡，唯独一双眼睛略圆，透着质朴少年气，明明他已经三十岁了。

陆昭成五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他小小的个子绕着梨树转，圆圆的眼睛笑成只露着纤长睫毛，稚嫩的嗓音充满愉悦：“那也没关系，这是父亲送给爸爸的树!就算不甜我也要吃！”

言浮安久久沉默，只瞧着枝头半开的梨花发呆。

陆俞风多久没回老宅了他记不清，偌大的屋子里空无一人，alpha父亲在风光无限的大好年华时被绑匪夺去生命，而omega爸爸患上严重的精神疾病，只能在没有人情味的疗养院度过余生。

这里还会有谁在？

陆俞风去了书房，房子里很干净，会有定期家政来打扫，打扫的日子估计隔了一周了，书桌上有轻微灰尘。

陆俞风坐在宽大柔软的椅子里，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经常站在门口看见alpha父亲坐在这里一丝不苟地办公，成千上万的文件都要他来亲自过目，他在这个位置没有温情脉脉，只有杀伐果决。

陆俞风拨弄着抽屉的铜扣锁把玩儿，不小心抽了出来，他也就顺意而为，抽出抽屉，看见里面的一封文件袋。

他记得原先这里是没有这个文件袋的，估计是阿姨不知从哪打扫出来又临时放在了这里。

文件袋足有一个成年男性的手掌那么厚，他解开一圈圈缠绕的棕色细绳，从里面抽出文件，映入眼帘的是一行黑体大字——废除贫民制改革F区贫民区制度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