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满殿落针可闻。
没一人说话。
尖锐无声的肃静,如风沙用力磨蚀着脆弱易裂的砂岩层。
肃默良久,太傅头一个开腔。“陛下可知,所封之地,并非岱国疆土?”
“知道呀,听名字就不像。"
“那陛下可知,是哪国的土地?”
我说的很清楚了,他年纪也不很大,怎么老听不清楚?
"知道!”我确立地点头,“叫芄兰,又叫罗摩的地方!"
“陛下!那是在隗夔交邻之地!不光涉及一国,是两个国家!”
太傅苦口婆心地还在劝导,他们看我的眼光,逐渐转冷,冰冷又讥嘲。
我避开他们的视线,望向眼前的虚空。
“那有什么,打一仗不就好了?”
底下一片惊涛骇浪。
窦将军站在玉阶下,隔着最近的距离,眸底,卷起层层淤涡。
再看我时,已是风浪后的平静。"陛下,这诏书牵涉两国纷争,恐起战祸,暂且散朝,容日后再议!″
众臣的目光归于安宁,随后,如释重负。
“不要!不要退朝!”我失控地大叫,“谁也不许走!″
“陛下,不要任性!”他的声音,山涧雪松一般坚韧。
“你答应过的!你答应我的!”我声调微微颤抖。
他凝眸直视,眸底情绪渐渐深重,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帝王一言,重于九鼎!诏令不可轻出!岱国才经历国祸战乱,臣民只望平息边患,安定生活!绝不可轻动干戈!——为君者,不可随意举兵,更不可轻易挑起争端!”
“你发过誓!你说过的!”
“陛下,不要胡闹!”
泪水热热地在眼眶滚动,汹涌而出,流下一片冰凉。
我虚虚望着脚下,指腹缓缓摩挲御榻,这上面,乌衣郎要了我一次又一次。
手伸进袖底,握住刻刀。待泪雾散去,我仰起头,扯出一抺笑容。“好,好!我不闹!”
一笑灿然,一笑惨淡。
四周的喧嚣,在耳际沉寂。
接下来,才是暴雨狂风,波翻浪涌。
“陛下!”他们一时惊呆,一阵惊呼。
随着满堂惊叫,我看到一双双眼,惊骇,恐惧,紧张,难以置信。
感觉到他们中的异动,我发出尖叫。“不要过来!”
刀尖进了一步,一缕凉意缓缓渗入我的脖根。
我不知道自己做对沒有,但他们真的怕了,一动不动。
窦将军骤地一震,眸中浮起一抹痛色,他似乎,也失去往常的淡定与决绝。“把刀放下!陛下!”
“不要!”我紧握着刀柄,“我要下诏!”
“陛下!”他们面面相觑,乱了方寸。
“不答应,我就死!”我用刀抵着脖子,盯着他。
窦将军紧敛双眸,面色微微僵硬。眸中,涡流翻腾,隐而不发。
“快放下!”
“放下来,陛下——”他语调一缓,柔得像化在掌心的一片雪,“容臣等——稍加商议!”
“马上!我不要等!”我不容分说。
窦将军侧了下头,与他们互换一下眼神,嗓音幽幽沉沉。
“太史令,替主上拟诏!”
太史令无可奈何地离座,走上来,他的身影稍微遮挡了我的视线,只一刹,窦将军如猛虎跃起,腾身跳上台阶,扣住我的手腕。
箍着我的手强劲有力,虽然,他并未用力。
刀被夺去,望着空空的双手,我一脸惘惘。
“你骗我!骗我!”我跌坐在龙榻上,委屈地大叫,大哭。
他们冷眼望着我哭闹,越发沉默冷峻。
“散朝!扶主上回寝殿!”
“不!”我试图抗挣,就像秋风里四脚朝天还在乱动的寒蝉,“不回去!”
他们向我下拜,异口同声。“恭送陛下!陛下万年!”
我哭着哭着就笑了。
我擦去脸上的泪水,鼓起眼珠死瞪着他。“沒有刀,我还可以死!我可以……跳河!跳湖!”
他目光锁着我,深沉幽暗的眸子,滋生出点点星火。
我看不到别人,听不到别的声音。
脑中乱轰轰的,像天空飞过的乌群,像海面掀起的黑色巨浪。
“绳子!都可以!要死,我都可以!”我一边笑一边哭。
一边惨笑,一边痛哭。
寒蝉抱着枯叶,发出空空的哀号。
他藏在瞳眸深处的情绪,像冻住似的,一寸一寸凝结,眼见着,又一寸寸龟裂。
“太史令,拟诏!”声音清冷中透着沙哑,带一分撕裂的颤音。
散朝后,太傅等人和窦将军一起留在议殿【议政殿】。
大将军很久才回来。
他的眼神漆黑幽邃,深处藏着一抹阴霾。
靠过来,声音缓沉,微微涩哑。
“阿硕!再不能,不要——这样了!”
“嗯,不会了!”我乖巧地点头。
窗外,暮色深浓,赤朱丹彤。
转眼,一帘夜色。
我踩着垂地的檐影,一步一步,走在悠长的黑暗里。
″我做到了!”我对着夜色浓处,喊了一声又一声,“乌衣郎!我做到了!”
笑一声,哭一声,滴滴答答,打落在夜的底层。
新妇昏服,即日起,由朱红改鹅冠红。
元佑世子追谥武,追加封号“武毅将军”。
敕封邑——棘城,以便世人祭祀供奉。
他们把诏书拟好,念给我听,我一个傻子,听不出分亳差别。
大将军,终是骗了我。
(待续)
(2024年11月27日20:01独发晋#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