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无风本以为，离开明盛后，他可以短暂从那种沼泽般的环境里解脱出来。他可以不去想那些身份差距带来的理所当然的欺凌，也不用去想渺远的“成功”前，长到看不见尽头的路。

他习惯看见死人，对于死在自己身后的付榕更是毫无怜悯之心。枪响，人死，事情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无论是付榕，还是他，包括祝声。

卫无风明白他和祝声的“合作”有多么虚伪，因此他隐瞒了之后和启明星会的数次接触。

这群人在学校神出鬼没，有着丰富的躲藏检查的经验，还有已经废弃的教学楼的钥匙。

他们的核心成员已经谋划了一年的疯狂计划，要把明盛这群天之骄子的遮羞布撕下来，让世人看看所谓光鲜下的真相。“双鱼”是其中最热切的那个，他甘愿赔上自己的命也要让这群贵族不好过。

卫无风旁听着他们的谋划，他们已经联络好校外的报社，得到证据后就将撰写报道公之于众。依据限制贵族权力、保护平民的“雾月法案”，这群行事肆无忌惮的贵族后代会得到法律的惩罚。

事实却是，所谓的报复就像冰块掉进岩浆般不痛不痒，最多只能勉强算一个贵族学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生日会进场的启明星会成员不止他们两个，发现计划不通后，都暂时中止了行动。

行动前，卫无风知道付榕打算报复张叶，给他注射高浓度的仿制白金，但没料到付榕同时还给那个被祝声暂时剥夺贵族地位的赵一也扎了一针。

虽然这么想好像太低估蔺程生日会的安保，但卫无风还是会忍不住假设，假如祝声那晚一个人遇上赵一，会不会出事？

以及他进门后看到祝声在窗边摇摇欲坠的背影，那一瞬间本能压过其他，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把祝声拖回来。

从一开始，卫无风就预料到他们的报复必定会失败。

启明星会内部的结构出现了诡异的断层，几名高年级的成员不是被开除，就是因为实习长期不能露面，余下几位，似乎都是低年级生。也正因此，他们做事更多凭的是冲动，而非理智。

他抱住祝声的时候，过快的心率刺激得他手指尖都在发抖。随着祝声稳稳被他抱进怀里，卫无风心里出现的更多是迷茫。

救祝声做什么？

只要他在后面一推，付榕绝对有办法带着祝声一起死，这才是他作为平民生应该做的事。

从他进门到冲过去只有短暂的时间，房间里没有监控。他完全可以把锅推给付榕，称是付榕把祝声拽下去，自己试图救援却没来得及。

现实是祝声靠在他身上深呼吸，隔着衣服能感受到他柔韧的身体，头发乱糟糟地翘着，发尾戳到卫无风脸上。

卫无风的血液一直在身体内部升温，直到付榕的血溅射到车窗上时，他脑海里的臆想才被打破，逐渐地冷静下去。

那晚祝声用枪口指着他不算冤枉。可能是看到付榕死了，长期以来的求生本能令卫无风异常警惕，同样作为平民，在场的贵族为了保险，连他一起杀掉很正常。

可能他想抢枪的意图太明显，被祝声敏锐地发现了。但被枪口指着的时候，卫无风既不反感，也不恐慌。

祝声不会对他开枪的。只是祝声在面对付榕死亡时，那种接近应激的状态，令卫无风好奇，随后他意识到这种好奇很危险，他不应该有任何想接近祝声的念头。

或许过了暑假就好了，他需要一个时期来清醒大脑。不论什么启明星会还是学生会，也不管贵族还是平民，现实的经济压力是他身上最重的负担。

结果祝声也在这里。

对卫无风的每一条信息、每一个电话，祝声都会有回应。上次短信没得到回复后，卫无风也不清楚他是什么心情，第二天工作时心不在焉地多看几眼手机，还被同事问是不是和女朋友吵架。

他不耐烦地回答：“我没有女朋友。”

再次看见陆铭时，他又发了一条信息，这次祝声回复得很快，那种疑神疑鬼的感觉才消失。

祝声本就没有回复他的义务，况且他也知道，那天维第斯庄园里正进行本镇最盛大的舞会。

被灯光、华服和众人簇拥的王子，和他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尽管如此，祝声露面时，卫无风还是下意识朝他走过去。

*

“下班了？”祝声对他笑笑，又伸出手，“手机方便借我看下吗？”

卫无风的手机里目前仅有一个联系人，没有犹豫就交到祝声手中。

祝声确认卫无风给他发过两条关于陆铭的信息后，心想把祝语关起来真是关对了。

除了给他添乱，毫无用处。

“做得很好。”祝声夸奖他一句，随即，视线移到卫无风后面的两个人身上。

有些眼熟。他回忆着，突然间那名女生走上前，鼓起勇气问：“你是庄园的主人，对吗？”

“啊。”祝声记起来，“之前在街上发传单的，是不是你们？”

“是我。”女生挺直背，严肃地伸出手，“我叫李秋，他是我的哥哥李夏。正式介绍一下，我们是工厂工人李春的家人，还是维第斯镇工会的顾问。”

李春是卫无风同车间的同事，之前还提过，说他有一对引以为傲的正在上大学的弟妹。但卫无风知道明盛的名头在这里只会起反作用，从来都把别人打听他学校的问题敷衍过去。

看起来连祝声都收到过李秋他们搞的传单，这两人还真是够活跃。

李夏在后面赶紧叫住她：“你乱说什么呢！”

李秋高昂着下巴逼视祝声，不管李夏还在背后拽她：“既然今天遇到你，那么我有一个请求，增加今年选举中水果加工厂的投票权。”

站在她面前的祝声露出沉吟的表情，眉心轻微皱起：“抱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增加投票权，指一人两票？可是厂长今年也没有参加选举，他们要更多的票数做什么？

“我是说——”李秋明显变得激动，她走近两步，卫无风却偏过身体，抬起手挡在祝声面前。

他这一举动让祝声失笑，搭着卫无风的手腕按下去：“没事，我不会跟你们动手的，有话直说就是了。”

李秋则把矛头对准卫无风：“你什么意思？我还会打他吗？”

卫无风本意只是怕冲突升级，反变得两面不是人。他无话可讲，最后只能说：“你的计划不现实，而且也不是学长能决定的。”

祝声却更好奇了：“究竟是什么，投票不公平吗？”

“这么大的两座工厂，只有一个厂长有投票权，本来就不公平啊。”李秋说，“明明香水工厂的厂长也具有贵族血统，这边的副厂长也有……”

她见祝声的表情变得奇怪，以为他赞同自己，寻求认同：“是不是？”

祝声：“啊……是有道理的。”

其实他一头雾水，隐约觉得搞错了什么，想了想干脆说：“要来我的庄园做客吗？我们可以详细谈谈。”

李秋一口答应：“好啊！”

卫无风还没开口，祝声就凑近，遗憾地对他说：“本来只想请你去玩的，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厂里的工人外出还需要登记。卫无风在保安那里写登记表时，祝声从系统那里得知了关于选举的更多信息。

当年的雾月法案几经修改，从“平民也有投票权”到“每两个平民有一票”再到“每户平民拥有一票”，草案改了一版又一版，投票权问题仍然是难以搞定的几大难题之一。

在贵族与平民的僵持期间，某地的市政大厅被要求投票权的平民放火点燃，偏偏消防车出了故障，最后酿成举国闻名的惨案。一名皇室成员于火灾中丧生，以此为由头，贵族们凭借微小的优势，守住了投票权。

简而言之，不论社会地位和财富，没有贵族血统，或者没有后天得到皇室承认的世袭爵位的人，都没有投票权。

像维第斯这种守旧的小地方，更是形式上坚持着只有上得台面的传统贵族才可以投票的习俗。也就是说，大部分人都跟选举无关。

看完后，祝声闭着眼睛靠在后车座，神情平静。

他原先的筹划都得推倒重来。柯金之所以受欢迎，固然有他政务出色的原因，更重要的，能够保证他年纪轻轻就成为议员的，还是因为他是本地贵族希尔德的后代。

柯金和威尔逊，要争取的从来不是镇上的普通居民，而是本地其他贵族的立场。

怪不得威尔逊会请陆铭过来。

这罕见的沉默竟然让系统有少许不安，它主动问：“你还有别的问题没？”

祝声：“实话实说，你不主动提供信息的情况下，很多事我都无从问起。”

系统又沉默，直到驶入庄园大门，它才用平平的电子合成音说：“你应该快乐地去度假，不是吗？你之前的人生都没有得到过这么多的财富和权势，这个假期无论男主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你却这么积极参与这里的事务。你改变不了世界，很多东西是注定好的，你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够了。”

在他们对话的另一个维度内，祝声睁开眼，凝视着它。漂浮的光点映照在他的眼瞳内，如同夜晚海面上纷飞的荧光。

“真是少见，听到你的长篇大论。”他笑微微的，伸出半透明的手碰到系统，手感是冰凉的虚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的任务失败，我会活下去的。”

祝声主动结束了和系统的对话。

徐明依照惯例等在门口，看见祝声带来的客人时，也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色，训练有素地命令厨房加菜。

“请坐。”

祝声差点下意识地依习惯给李秋拉开椅子，还好回过神，收回了手。

进入这座庄园后，尽管努力维持平静，李秋和李夏还是露出些许符合他们年龄的局促和拘束。餐厅里一时陷入静谧，围着的仆人们笔直地站着，让他们感觉很不自在。

祝声摘下手上的戒指，呼出一口气。维第斯这里备着的戒指，男款对他来说几乎都有点宽大，但女款又太窄小。

徐明一边连夜让工匠赶工，一边给他找出一套尺寸还算合适的，据说之前属于这里曾经的一位女主人。还好款式大差不差，祝声总是在徐明看不到的时候偷偷摘下来。

他揉了揉指根留下的印子，习以为常地挥手，仆人们才无声退下。

李秋对晚饭没有多少食欲，她迫不及待说：“你觉得我的提议值得考虑吗？”

祝声思索着，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你是维第斯长大的本地人？”

李秋：“是，我们一家都是本地人。”她不太明白祝声为何要问这个。

“你满意柯金吗？”

这个问题太直白，李秋警惕起来：“这不是我能评价的。当然，如果你要问……好吧，我觉得他还算合格，最起码比上一位好。”

“你有资格评价。”祝声却笑了笑，切下一块煎鱼，“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有资格评价。”

李秋疑惑地看了看他：“好吧，我听说你跟他是一伙的，你是在帮他表现宽容和亲民？”

祝声：“小姐，冤枉，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你说的投票权问题，我会考虑的，在选举之前，希望我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他这话说得怪怪的，李秋不安地扭过身体：“呃，让我满意？”

坐在主位上，正以无可挑剔的姿势切开食物的祝声垂眼注视盘子，好像他们在讨论的问题也是留待他入口咀嚼的食物。

“没错。”他说出令其他几个人都不同程度惊讶的话，“等你满意之后，我们可以谈谈工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