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约定,裴兰顿把围巾送去哨塔,挂在了瞭望室门把上——这里遮风避雨,还显眼,等曼宁来了,一下就能找到。
离开前,他扶着栏杆,不经意扫了一眼郊狼山方向,然后诧异地发现,司空见惯的风景竟变得截然不同了。
往常他总是傍晚才来,山水逆光,笼着一层暖盎的霞霭,或灰沉的暮色,不清晰,也不真切。而现在,残云淡去,碧空如洗,那场昏天黑地的暴雨没留下一点痕迹。湖水满成镜,山棱似笔描,一切都在高饱和度中回归了本真的色彩。
最重要的是,这幅山水画终于有了它的构图重心:
半山腰的小教堂。
裴兰顿第一次真正看到了曼宁眼中的风景,也明白了为什么哪怕独自一人,曼宁也能在这儿一坐就是半天:当被回忆浸染,小教堂就不再只是它本身,而是一个藏贮往昔的柜子,一把释放思念的钥匙,一片图腾,一座桥。
曼宁不孤单。
他在这里和双亲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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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天寒,曼宁说,往后不再来了。
裴兰顿算了算,圣希维尔位于联邦北疆,纬度高,隆冬漫长,初雪十一月末落下,要陆陆续续飘到二月才歇止。也就是说,在未来长达三个月的时光里,曼宁都不能时常见到这座小教堂了。
没了钥匙,他孑然一身,该往哪里寄托思念?
裴兰顿心急如焚,在哨塔上来回兜圈子,恨不得把小教堂装进礼盒,打包送给曼宁。
忽然,他脚步一顿。
也许真的可以?
早前他就发现,小教堂袖珍可爱,还是纯木材质,依傍一棵形似巨伞的白橡树,再被篱笆方方正正圈起,像极了一件巧夺天工的木艺品。假如等比例缩小,做成微缩模型摆在办公桌上,曼宁疲惫时看一看它,或许……就不那么寂寞了。
诚然,自己不再是那个一掷千金的小公爵,眼下拮据的财务状况也不允许他像文森特一样赠送一份昂贵的甜点,但是,他依然有可以送的礼物。
一份比甜点更好的礼物。
何况甜点什么的,他其实早就送过了——帮卡锡教授跑腿送小蛋糕也是送嘛!
裴兰顿用力一拍栏杆,再一推,疾步折返,奔向哨塔垂梯,抓住两侧扶手,几乎以自由落体的速度滑了下去。
木工社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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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因马场位于东边的平原地带。
联邦军校四百年历史,至少有三百年都在培养骑兵。鼎盛时期,重骑和轻骑曾经占据了军校的半壁江山,直到近半个世纪,骑兵逐步退出现代战场,旧课纲被推翻,新课纲从头设计,骑术课才正式撤销。
马场被拆除了十之八九,经由野化,逐年回归自然生态,只保留一部分马厩、草场和训练场,用以服务一支二十人左右的礼仪骑兵队。
他们负责在各大庆典上盛装出席,彰显对传统骑兵的纪念。
名义上,礼仪骑兵队也是注册学生社团之一,和烹饪、登山、冰球、木工别无二致,但实际上,它早已被大都会的名门子弟垄断——直白点讲,你家里得先有一个马场,才配踏入克莱因马场。
文森特约裴兰顿在这里见面,摆明了就是立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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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都趁周六落尽了,周日是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
裴兰顿抵达克莱因马场时,一群漂亮的温血马正在露天草场上沐浴日光散步,时而低头啃草——马不少,但人统共只有三个。
一位是马工,腰间挂着板刷和蹄钩,手里举着花洒,正在给马匹做日常清洁;
一位是司机,开着堆垛小叉车来回忙碌,把晒干的牧草一块块运到干草棚,垒成整齐的草垛,为马场囤储过冬口粮。
最后一位就是文森特。
他在沙地训练场内,一身标准骑装,头盔、背心、紧身马裤、牛皮长靴,胯·下骑着一匹健硕的栗色短鬃马。
见裴兰顿过来,文森特完全没有下马的意思,反而抬高了下巴,舒肩挺胸,双膝夹马加速,先以一种展示性十足的傲然仪态巡骑了半场,又连越几道横杆,这才收缰减速,一边以轻快步行进,一边抬起手,握着鞭子遥遥一指——
不远处,一把户外遮阳伞支在马厩旁,伞下摆着一张方桌,两把椅子。
裴兰顿看懂了。
很显然,这是今天的谈判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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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踱过去,见桌上早已备好了一些东西。
中央是一只糕点盒,盒上印有竖琴标志,简约,典雅,设计感很重,一看就价格不菲,正是文森特昨天提过要送给曼宁的卡洛斯庆典。
两套白瓷餐具分别摆在桌子两端,文森特的盘子里盛有一块阶梯色的方格小蛋糕,吃了一半,人暂时离开,叉子便随意搁在一旁。另一块同样的蛋糕则置于盒内,显而易见是留给他吃。
很礼貌。
却也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赏赐意味。
除此之外,糕点盒旁还摆了一只洁白的天鹅绒戒指盒。盒盖紧闭,看不见里头装了什么,但裴兰顿可以肯定,它必然也是文森特这一长串连环下马威的一部分。
没必要这么严阵以待吧?
是多心虚啊。
就好像我对曼宁已经十拿九稳了一样。
裴兰顿自认离追到曼宁还有一万光年的距离,基本属于青春期Alpha可怜的求偶妄想,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
被文森特这么如临大敌地对待,他自己都快军心动摇了——有没有可能是他过于谦虚,严重低估了自身的求偶实力,其实明天就可以向曼宁求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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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兰顿拉开椅子坐下,把一直拿在手上的某样东西小心搁在了桌边。
一根树枝。
这是他来马场的路上捡到的,长约十五厘米,冠幅饱满,枝杈密集,形状和山坡上的白橡树如出一辙,尺寸也恰到好处,是搭配木艺小教堂的不二之选。这么完美的树枝,万一折断了,可没处去寻第二根。
千万要保护好。
裴兰顿为自己倒了杯水,拿起餐刀和甜点叉,将小蛋糕移到盘中,一边欣赏文森特平庸的马术表演,一边怡然享用起了免费上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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晾了裴兰顿一刻钟,文森特才姗姗来迟。
他没有直接入坐,而是扶着椅背,先倨傲地上下扫视了一遍,然后立刻注意到了那根小树枝——沾着泥土和草屑,脏兮兮的,与素净的糕点盒格格不入。
“这什么?”
他嫌弃地皱眉,一边摘头盔一边问。
“捡的。”裴兰顿握着枝干拿起来,慢悠悠转了一圈,“像不像一棵树?”
文森特:“……”
有病。
他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仿佛在看一个智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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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文森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未来的某一天,阴差阳错之下,这根平平无奇、理应丢进可分解环保垃圾桶的小树枝,将会成为他和裴兰顿之间求偶竞争的胜负手——准确地说,是害他输得一败涂地的罪魁祸首,那么现在,他一定已经冲了上去,夺过它,掰断、碾碎、烧成灰、一撮撮拌进土里,永绝后患。
但是很可惜,他不知道。
甚至连裴兰顿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小树枝被再度搁回桌上,安然无恙地待到了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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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阳伞下,凉风徐徐吹过。
文森特练马出了汗,便将头盔往椅背上一挂,撑着栏杆,摆出一个看似随意、实则连角度都精心设计的远眺身姿,任由微风拂起一头耀目金发。
裴兰顿相当不给面子,顾自低头吃蛋糕,看都没看他一眼。
什么臭屁孔雀行为。
统计学上,你们金发款Alpha对Omega的性吸引力是最低的,吊车尾水平,被我们浓颜棕发款甩出去一程马拉松。与其玩这些虚头巴脑的,还不如抽空去染个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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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虚空展示了一番骑装身材,见对方视若无睹,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又不在校外。圣希维尔这帮Alpha,天天不是泡健身房就是被教官往死里操练,谁还没有八块腹肌来着?
说不定曼宁都有。
正巧小叉车颠簸着“哐哐”经过,沿途杂草飞扬,灰尘袭面。文森特一边拍掸一边跳开,帅气戛然而止,只好放弃。
他拉开椅子坐下,望着空无一人的沙地训练场,作漫不经心状说道:“见笑了。最近事多,忙得不可开交,有段时间没练习了,骑得很生疏。”
裴兰顿点了点头:“看得出来。”
“你说什么?”
文森特脸一黑,飞快转回目光,恼火地眯起了双眼。
他本意只是想凡尔赛一下,适度自谦而已,却不料对方脑沟异于常人,剑走偏锋,顺势把台阶都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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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号黄铜甜点叉在指间旋了个花式,从食指一路丝滑地旋到无名指,而后握住,轻巧地搁在了盘边——这是昨天避雨时,曼宁亲自教的。
裴兰顿望着文森特,淡淡一笑,语气温文尔雅:
“我说,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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