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书一页页机械地翻过,每一页都浮动着香艳的梦影。裴兰顿回魂时,霍根教授已经洋洋洒洒讲到了七八页开外,正在布置作业。他草草记了两笔,下课铃一响,收书、拎包、往肩头一甩,汇入人群,快步赶往下一间教室。
中午,他风风火火吃完饭,顾不上休息,又马不停蹄地跑了趟资料馆——原本昨晚就该去的,被曼宁的召唤术打断了。
今天补上。
在周末正式“约会”之前,他想再多了解曼宁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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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保密考虑,联邦军校的教官履历一般会隐去部分细节,但大体上仍是完整的,涵盖了年龄、性别、出生地、学历、军衔、专长和服役经历。某些特别不拘小节的,连家里养了几条狗也会乐呵呵地一并写上去。相比之下,曼宁的履历简洁到了离谱的地步。
在MPE部官网上,他的个人页面只有两行字:
艾瑟·曼宁(22, Omega)。
毕业于圣希维尔联邦军校,现任近身格斗组MPE 004教官。
没了。
连证件照都不放一张。
格斗组七位教官,其他六位都清一色放了白色军礼服半身照,唯独曼宁那边是系统默认的灰色小人头像。
这一组礼服照的背景是校庆典礼,曼宁没道理缺席,拍肯定拍了,多半是自己不愿意放。他的身段比Alpha锋利、比Omega挺拔,皮相又俊俏,是天生的制服系衣架子,那照片要真放出来了,够裴兰顿在梦里脱一个月的。
裴兰顿盯着灰扑扑的默认头像,遗憾得仿佛错失了一个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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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开资料不多,那就从非公开的下手。
裴兰顿踏入资料馆,循着指示牌,推开了编年校史区的大门。
前方是数不清的长条型书架,由近及远,井然铺展,陈列着圣希维尔上百年的图文档案。每只书架侧边都钉有一枚标牌,写着对应的收录年份。他往前走了几步,在某个位置停了下来——四年军校生,四年教官,加起来一共八年。
如果真有关于曼宁的散佚片段,一定就藏在身旁的这几组资料架中。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到他十四五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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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周,但凡有闲暇,裴兰顿就雷打不动地泡在资料馆搞地毯式搜索,一份一份档案往前翻,钜细靡遗,不漏过一处边角。
却一无所获。
曼宁像个透明度100%的隐形人,避过了所有镜头的捕捉,没留下一抹少年期的掠影。这其实是很反常的,因为一个人哪怕不追求入镜,只要不刻意躲开,多少都会在无意中被拍到几次。
裴兰顿翻遍了各大社团的活动记录,没有曼宁;
又翻遍了荣誉表彰名单,也没有曼宁;
他不死心,连每年的纪律处分公告都扒了出来,挨个名字找过去,依旧难觅曼宁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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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傍晚,落日金红,资料馆里一片沙沙翻页声。管理员敲了敲门,探头进来,提醒道:“周五提早闭馆,再待十分钟就出来吧。”
“好,马上!”
裴兰顿抬手越过书架,示意听到了。
咔。
门再度关上,资料室恢复了寂静。他望着枕在小臂上的档案册,长出一口气,心情复杂。
这是最后一份了。
距今八年内的档案,他已经全部翻完一遍,就只有长距离越野对抗赛的胜者组名单上出现过一回曼宁的名字,宣告着哈斯汀上尉的校园回忆录里,那个骄傲而不自知的Omega少年是真实存在的。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能找到。
曼宁还是一张单薄的白纸,写满了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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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兰顿收起档案册,将它插回了原处。
离闭馆只剩最后十分钟,搜寻的惯性却不肯散,牵引着他继续朝前走。左右两侧,标牌上的年份愈发遥远,渐渐不切实际起来:九年、十年、十一年、十二年……
该停止了。
回头吧,找芬奇他们吃顿饭,好好休息,别再固执下去了,白耗一个礼拜还不够么?
心是这样想着,手却不听使唤地伸了出去,从面前一大排装帧相同的档案册中勾出了一份。看清年份后,他自己都笑了——纳夏历1726年。
十四年前。
那会儿曼宁八岁。
醒醒,裴兰顿。你指望在这儿找到一个八岁的曼宁,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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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一松,倾斜的档案册缩回了书架上。
裴兰顿闭眼回想,发觉曼宁留给他的印象,其实就只有万年不变的一幕定格:每节格斗课前,穿着迷彩或卡其色的战术衬衣,坐在讲台上,静静望向窗外。
总是那样。
缄默而疏远,仿佛永远在思考什么,抑或思念什么。
他像一座不可定位的孤岛,漂浮在深海汪洋中,与周遭切断了关联,随时可能凭空消失,没有哪张人际关系网留得住他。若非侥幸在哨塔碰见,给了他们一点额外的羁绊,裴兰顿几乎要产生一种荒唐的想法:
只有上课时,曼宁才刷新在格斗教室里,其他时候,一概不存在于圣希维尔的任何角落。
这一点倒真如托比安和芬奇所说,像极了人工智能,没事就收起来,保管在物资仓库,再指派一位专职管理员——比方秃头老学究卡锡教授——帮他涂一涂机油,做个日常保养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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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
嘀——!
通讯器突然响了两声。裴兰顿掏出一看,一条来自E.M.的新短信正在屏幕上浮动:明早九点,西校门,方便吗?
约会邀请!
正式的!
心率猛窜至一百二,他掐着通讯器,连字带标点来回读了三遍,心率不降反升,飚到了一百三。
这条短信他已经等了快一周,迟迟不见动静,还以为那天晚上的“周末带你去个地方”只是曼宁随口一说,意在岔开话题,糊弄完了就光速删档。今晚再收不到消息,他就准备拉下脸,主动发一条“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上门追债了。
还好,教官很守信。
他忍不住亲了口屏幕,秒回:方便!明早见。
跟我客气什么?凌晨两点都方便。
信件插上一对矫情的小翅膀,飞出了屏幕边界。裴兰顿将通讯器揣回衣兜,感觉阴霾一扫而空,整个人重新振奋起来。
搜查到此为止。
执着于过去的曼宁有什么意义呢?
那些散落在时光荒野、无处寻觅的旧影,终将拼出今日的曼宁,而他就活生生地存在于你的世界里,甚至刚刚才给你发了一条消息。你闻过他的气味,他也搂过你的肩,给过你指引、安慰和鼓励,明天,还会再给你一段独属的美好记忆,不是吗?
何须往别处求索,你要找的答案一直在这里。
曼宁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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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兰顿再次抽出了那本十四年前的古早档案册,摊开在手上,草草翻阅。
最后十分钟,卸下了关注某个名字的压力,他终于能将它当做一本普通的消遣读物,一目十行,让无数照片、文字和钉在边角的附页飞过眼前。
这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年代。
圣希维尔堡垒百年如一日,从未变过,每块砖都是今天的模样,但花卉、草木、旌旗、帷幔、招贴画都是陌生的,一眼就能辨认出那个年代的审美痕迹。军校生们梳着过气的发型,穿着未经改良的旧式叶脉迷彩,面对镜头,意气风发。
某张照片一闪而过,勾住了裴兰顿的目光。
他迅速翻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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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清晓,大雪后的森林。
七八个军校生和教官全副雪地迷彩,个个背负猎枪,英姿飒爽。有人牵着嗅猎犬,在雾凇挂枝的林地间穿梭;有人坐着雪橇,在白茫茫的平原上滑行;有人拖着一头濒死的、脖颈淌血的野鹿,将它甩上了道旁的越野车。
冬猎课。
角落里印着一行小字。
那个年代的联邦军校果然粗放,连真见血的课都敢开。裴兰顿确信,他这学期拿到的课表上早就没有这门课了。
格外惹眼的是,在一群成年猎手中,居然混入了一个不大点儿的孩子,似乎是哪位教官心宽,把自家幼崽给一起带了过来。风霜扑面,他戴着绒球毛线帽,围巾裹住了小脸,左手扯犬绳,右手扛一把复合十字猎弓,三分萌,七分飒,光是站在那儿,就给人一种稚嫩却老练的错位感。
真可爱。
裴兰顿笑了笑,又往后翻了几页。
黄昏,雪林湖畔,冬猎队在歇脚的小木屋旁燃起了火堆,热热闹闹聚成一圈,烤肉、炖汤、大快朵颐,隔着纸张都能闻到浓郁的肉香。那小孩儿也累了,跟猎犬挤作一团,歪着头,在篝火旁睡得香甜。
裴兰顿在这一页停留了十秒。
然后轻轻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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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了色的档案册一页接一页飞掠,两三分钟,一大本就读到了头。裴兰顿正要合拢它,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夹页间滑出,左右飘摇几下,落到了地上。
一张泛黄的旧报纸。
原先折叠着,飘落时散开了,正好覆住裴兰顿的鞋面,报眉处印着一串小字:《大都会时报》,纳夏历1726年,12月8日,星期三。
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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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兰顿将档案册随手一搁,弯下腰,捡起了这张旧报纸。先是扫了两眼,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就翻到了另一面。
本日头版。
一张巨幅照片横亘在版面中央,把它一切为二,同时,也霸道地占满了裴兰顿的视野。
这是……
看清照片主角的瞬间,裴兰顿呼吸一停,瞳仁紧缩,许久都没眨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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