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蕸转身离去的背影轻快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钟离媖抱臂走到谷辛身旁,挑眉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你说,她真听进去了没?”
谷辛凝视良久,轻声道:“也许吧。”
钟离媖撇撇嘴。她倒不是多关心高蕸,只是觉得若自己这番苦口婆心都白费,实在有损钟离大小姐的威名。现在回想起高蕸之前那副卑微的样子,钟离大小姐想想都为她的窝囊生气:“一个人怎么能活得这么憋屈?”
谷辛回忆起前世初入玄庚学宫时见到的高蕸,满身的意气风发:“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那样的。”
其实不只是高蕸,当时的所有初入学宫的弟子们都有股扑面而来的少年意气——有的横冲直撞如初生牛犊,有的仰着下巴睥睨四方,还有的谈笑间将生死置之度外。
无论是他们还是她们都恨不能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的优秀,他们野心勃勃想要比肩前人,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坚定地认为自己必将名扬天下。他们怀揣着这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少年心气,从四面八方云集于此。
这种心气在外人看来或许像是中二病,在旁观者眼里像是装逼,在不懂的人眼里像是痴人说梦。
然而,具备着这些少年感的弟子们踌躇满志来到学宫后,在这里随着时间,随着失败,随着打压,而被一点点磨灭为一个只会唯唯诺诺的普通人。
即便他修为精进、术法纯熟,学识丰富,但他依旧不可避免地堕为一个中庸的人。这种中庸,并非是“君子居易以俟命”的从容,而是被现实打垮后的麻木妥协。[1]
谷辛亲眼所见前世的高蕸是怎么从一开始的充满朝气,一步步被磋磨打压成一个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工具人。
视人如照镜,其实前世的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年少无知的时候总爱以登高望远,以为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谷辛随机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终有一日大鹏飞起振八裔,中天催兮力不济。再桀骜洒脱的人都有如此失意的时候,终不似少年游罢了。”[2]
钟离媖惊奇地看了谷辛一眼:“嚯,你这小词还真别说,整的还挺硬。”
谷辛回过神,默默把到嘴边的“这是李白写的”咽了回去。为了不让话掉在地上,谷辛随便找了个话题岔开道:“之前听你说你是符修。恰巧我认识几个符修的长老,一直还没问过你,你是哪位尊师门下的弟子?”
钟离媖闻言晦气地摆摆手道:“那个不配为师的老东西,不提也罢。”
谷辛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说说看,兴许我听过。”
钟离媖嫌恶道:“那老东西叫贾孺。贾孺,假孺,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好货。”
竟然真是贾孺!谷辛虽然早有预感,但真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心头一震。她都已转修剑道,怎么兜兜转转还能碰到和他相关的人和事。
“你怎么会选他做师尊?”谷辛追问道。
“怎么可能是我选的。”钟离媖的嫌弃溢于言表,“说起来那天我还碰见你了,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谷辛隐隐约约也有些印象。那日这位大小姐大小姐半路拦下了她的飞筐非要搭乘,结果因为飞筐上的符纸灵力不足,晃晃悠悠差点没给他俩送到地方。
“我那天是第一次来这玄庚学宫,当时听管事的执事长老说你们已经在半个月前完成择师大会了,只有极少的长老今年还没找到弟子,便把我分配过去了。现在看来,果然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钟离媖瘪瘪嘴嫌弃道。
谷辛在心里捋了一下,也就是说钟离媖被分配给贾孺,是因为只有贾孺今年没有招到弟子。而前世是没有这种情况出现的,也就是说是因为她临时改选了贺云奎长老,才导致贾孺的名额空缺,让最后来的钟离媖阴差阳错的赶上了。
谷辛原以为她没有改变贺师父那边的命运,可没想道原来蝴蝶效应的翅膀还是煽动了,间接影响到了钟离媖。
若她当初没改选,钟离媖原本应该会拜入谁门下?
会不会是贺师父?
谷辛觉得这种可能应该不成立。一来,前世她见过好几次贺师父,从未听说他在她们这届有弟子。二来,未招收到弟子的长老们虽少,但应该不会只有贺师父一人。况且经楼的执事长老们都知道贺师父的情况,一般情况应该不会优先考虑他。
也许是别的长老。或者前世的钟离媖有可能压根就没来玄庚学宫。都有可能,毕竟蝴蝶的翅膀轻轻一煽,谁也不知会产生多大的风暴。这些假设,终究无从验证了。
想到钟离媖是受到她的影响才阴差阳错去了贾孺那里,谷辛不由得在心里产生了一丝愧意:“你在那里怎么样?他没有为难你吧?”
“就凭他?”钟离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不屑一顾道,“他之前倒是想来着,前几日还想拦着不让我用膳。也不到掂量一下自己的骨头几斤重,真当本大小姐是他能随意拿捏的?我堂堂钟离家嫡系大小姐,除了我们家老头,这世上还没人敢使唤我。后来约莫是有人透露了点消息给他,之后这老东西就老实了,最近都躲着我走。就算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跟我作对。”
谷辛虽知钟离媖出身钟离世家,但没想到她竟然是钟离氏的嫡系大小姐。
钟离氏在整个梁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谷辛这个出自梁州偏远小镇的人都知道。这个家族在梁州说是第一世家都不为过,即便在整个朝廷都是传承数百年的钟鸣鼎食之家。
数百年前钟离氏因出过一位渡劫期丹修炼大能而崛起,历经修真界内能人更迭而不倒,代代都有惊才绝艳之辈出世。剑修刀修辈出,更有炼器大师名震一时。
近百年来,族中更是有不少子弟纷纷出仕,在朝在野都是举足轻重的存在。因此钟离世家是个无论在修真界,还是朝廷都不容小觑的一个家族。
而且钟离世家与玄庚学宫也有一定的渊源。据说数百年前玄庚学宫有一半都是钟离家出资建立的,即便现在玄庚学宫的任务堂里钟离家的悬赏任务还是弟子们接受最多的。
更别说玄庚学宫与钟离氏也有密切的渊源。传闻数百年前玄庚学宫建立之初,有一半都是钟离家当年出资所建。而如今玄庚学宫的任务堂里有一半都是钟离家发布的。
这样一个传承数百年,枝繁叶茂的望族,即便是与主家关系比较近的旁支都在外面颇受重视,何况是嫡系千金。
思至此,谷辛有些费解地问道:“我冒昧问一句,你既为钟离氏的嫡女,为何会来玄庚学宫?”
不怪谷辛有此疑惑,毕竟像钟离氏这样的顶级世家,族内学堂堪比小型修真学宫,通常不会让嫡系子弟外投他门。
退一万步来讲,即便真要送出来历练,八大学宫中也有更好的选择。
众所周知,这片大陆分为雍、冀、青、梁四州,每州设上下两院学宫,共八座。
这些学宫依八大镇魔驻地而建,四座上院学宫坐落于各州中心城,分别为雍州帝京学宫、冀州青霄学宫、青州朱明学宫、梁州太白学宫;而四座下院学宫则位于边关要隘,分别为雍州寒渊学宫、冀州碧萝学宫、青州丹霞学宫、梁州玄庚学宫。
其中梁州本就是四州中最偏远贫瘠之地,玄庚学宫作为梁州下院,自然在八大学宫中垫底。以钟离媖的身份,就算不愿接受族内教导,也大可选择太白学宫这等上院,何至于来玄庚学宫。
“唉,别说我俗啊,是我家老头。你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搞家族联姻那套。”钟离媖撇了撇嘴,“简而言之,就是他觉得我年龄差不多到了,便让我去相看。相看便也罢了,净给我找一些柔柔弱弱手无缚鸡之力,不通一点法术的官家少爷。我算是看明白了,还不就是嫌弃我天赋不高,觉得我没有钟离衡有出息,便想要牺牲我来给钟离衡在朝堂上铺路,我偏不让他如愿!”
“结果你也看到了——”钟离媖摊了摊手道:“我跟老头大吵了一架。他便把我流放到了玄庚学宫,说除非我在仙院大比上拿到名次,否则还是得乖乖回家联姻当少夫人。小样,想用这个让我知难而退,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不争馒头争口气,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要在仙院大比上狠狠地出一下风头,然后风光地回家,狠狠地打他们的脸,看谁还敢小瞧我,哈哈哈哈哈——”
钟离媖幻想那个画面,给自己乐爽了。
谷辛默默扶额,额角滑下三道黑线。合着大小姐是放着锦衣玉食不要,来这没苦硬吃啊。
不过谷辛转念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有的人就是不喜欢当金丝雀笼中鸟,就想当傲立枝头的雏鹰,也没什么不可。
这般想来,她倒是理解一些了。
......
谷辛后来又出于一种莫名其妙愧疚的心理,又免费送了一些爆炎符给钟离媖,还顺便还把类似的火系符篆的绘制心得整理成册,一并送给了她。虽然她心里知道被雷劈中不是她自己的错,重生回来也不是她的错。但确确实实因为她的原因,导致钟离媖到了贾孺的门下。
她甚至都可以想象到以钟离媖的个性,能跟贾孺互相刚成什么样子。不过好在以钟离媖的身份,学宫基本没人敢惹她就是了。
符纸和册子钟离媖欢天喜地地都收下了,并且得意洋洋地告诉谷辛她制作的焚星筒太强了,并且还眉飞色舞地讲到她在那堂实演课上是怎么拿出将那不起眼的焚星筒拿出,又是怎么轻轻松松一击取胜,还有周围人的震惊和崇拜怎么溢于言表通通给谷辛模仿了一遍。
谷辛听完也很高兴,毕竟这是她做的第一个半灵器,虽然没有办法用炼器炉,但是这么看来效果依然远超预期。
只是,这焚星筒在学宫的实演课小试上,固然能让她稳操胜券。可若是想用它去闯佼佼者云集的仙院大比,那必然是不够看的。
不过,仙院大比在第三年,她们现在才第一年,时间尚早,甚至都还没开始攒毕业积分,更不用提仙院大比了。另一方面,谷辛看钟离媖自己好像也不是很着急的样子。她既然有底气离开家族的庇护来玄庚学宫,想必不会没有底牌和打算,既如此,谷辛也不便多问。
因为这段时日常跑玄机院这边,谷辛还遇到了高蕸。
她现在的状态要好很多,虽然依然感觉还是疲惫的样子,但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些,而且没有那种沉甸甸的黑云压身的沉闷感。
据高蕸所说,她按照谷辛和钟离媖的建议,去找师尊公孙长老谈了谈,虽然一开始又是被不问青红皂白地骂的狗血淋头的,但是她坚定的表达了自己的状态和一些想法。公孙长老思考片刻后还是同意给她换了个简单的任务。
高蕸没想到那个自己差点把自己逼死的难题就这么迎刃而解了。虽然过程中有一些不愉快,但那些她曾经想象的可怕画面都没有发生。
此时见到谷辛,高蕸自然喜极而泣地连连道谢。谷辛也发自心底地高兴,之前不管是还师门也好,给钟离媖做半灵器也好,去黑市打擂台赛也好,都是被推着一步步往前走,她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为了让自己过的更好点。而帮助到高蕸,则是她第一次主动伸出手去拉别人一把。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在黑夜里点亮了一盏灯,不仅照亮了别人,也温暖了自己。
和高蕸告别后,暮色已渐渐浸染天际。难得提早散学,谷辛便没有再回剑庐,而是准备径直下山回家。
在路过学宫山门处的告示墙时,她边走边习惯性地下意识扫了一眼,就接着往山下走了。
然而,片刻后,那道纤瘦的身影去而复返的身影地出现在了告示墙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