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河孟夏云墨多变,一时白雨跳珠乱入船。
舱房内的棠沼如巫禾所料起了热,好在她对棠沼这副爱生病的身子颇为熟悉。棠沼烧中抗拒吃药,她便浸湿巾帕敷在她额际,又着人取了柴胡,薄荷,菊花等煎成汤,用薄荷汤沿手上太阴肺经给她拭身。
雨停时,热也退了。
巫禾唤棠沼下船时,棠沼全身无力扒在巫禾身上,合着眼往脖颈处蹭,一副可怜的模样:“巫禾,我不想坐轮椅,轮椅好硬,坐得我全身骨头都疼……”
“我让人给你多放几个软垫。“巫禾凝思片刻道。
“不行。”棠沼开始找借口:“巫禾,我尻骨也疼。”
她仰起头眨了眨她那双惑人的蓝色眸子,娇慵道:“巫禾,你就抱抱我吧,我保证下了船我就坐回轮椅,巫禾……”
巫禾拿她那磨人性子无法,抱着她下了船,等乘坐马车回到止水斋门口时,她又耍赖磨着巫禾将她从马车上一路抱回房间。
一时间止水斋上至看门护卫下至侍从都看见了他们东家抱着那位棠姑娘回了厢房。
因昨日止水斋门口棠沼劝退众撮合山的事迹,加上今日东家抱着回房的待遇,无形中坐实了棠沼是他们东家关系亲密的远房妹妹。
铁芍药登门找棠沼时调侃了全宅上下把她当巫禾妹妹的事,棠沼当即就恼了,当下又没招,总不能拿着刀逼着他们改口。
再去水廊钓鱼时,棠沼钓上来一只手掌大的王八,棠沼命人找来一根绳子给王八绑了个束缚牵引结,带着龟出门去了。
铁芍药推着轮椅,棠沼手上溜着王八,一路往江边而去。
刚到江边,左司突然现身,先是跟棠沼请示了一下,而后递了一个包裹给铁芍药,铁芍药接过,确认包裹内正是她需要的番木鳖。
她拿到手便想立马回去制药,但又不好把坐轮椅的棠沼扔下,“棠沼,我先送你回止水斋?”
棠沼知道铁芍药迫不及待的心情,笑道:“你且先回去忙你的事,我再溜一会儿王八,待会左司会送我回去。”
“那我就放心了,我走了啊,还有谢谢你棠沼。”铁芍药朝她挥挥手就跑了起来。
王八因为绳子的牵制一股脑用蛮劲在爬,左司扶上轮椅推着棠沼在江边慢慢地走。“主子,上京那边派了人过来,飞鹰阁阁主说那边下了重金,在榜和不在榜的都往枕河来了。”
棠沼食指绕了一圈牵引绳,懒洋洋道:“我都坐轮椅了还远离上京,这都令她睡不好觉要把我除之而后快啊。”
“主子,请您让属下跟你回止水斋吧,我要保护主子。”左司趁机提出请求。
“我考虑……”棠沼在想把左司带进去给她守门。
“主子,还有一事,张前辈擅自寄了信来枕河。”
“老头又要同我说什么长篇大论?信呢。”棠沼不耐烦道。
“回主子,信不是寄给主子的,信寄给了止水斋主人。”
“左司。”棠沼咬牙切齿地喊道。
“主子,何事?”左司一脸疑惑。
棠沼恨恨道:“我跟你说过了,重要的事放第一件禀。”
她扯了扯王八的绳子,让王八掉转了方向。“送我回止水斋,你,去给我守门口。”
左司不解,上京的杀手接了赏金杀过来性命攸关之事怎不算重要的事?但她不敢质疑主子。能陪主子在一处就好,忙领命推着主子回止水斋。
棠沼一回止水斋刚好碰见红姑,她忙问止水斋近日有没有收到生人的信件,红姑说收的信件她都统一送到巫禾书房,不看落款。
红姑见棠沼手上溜着王八,略有些眼熟,问道:“姑娘,这王八是不是从水廊捞上来的啊?”
棠沼点头,又摇头,“没捞,是从水廊钓上来的。”
“怪不得我瞧着眼熟,这王八是东家从江边捡回来的,捡它的时候它腿上受了伤,伤好后就一直养在水廊里了。”
“哦,那我以后多溜它。”
红姑还是头次见溜王八的,对此微微一笑以示随意,笑着瞥到棠沼的眼纱想起姑娘看不见,出声询问道:“姑娘是有书信吗?可要我带姑娘去找?”
“不是,我想找巫禾,她今日是不是在书房?”
“东家应是在的,她没有去茶行。”
“我推姑娘过去?”红姑贴心道。
“不用了红姑,我带了以前家里的侍女,她推我就好。”
“左司,过来跟红姑打个招呼。”
“红姑,我叫左司,姑娘的侍女。”一直候在角落的左司上前一步道。
“好,那你可要顾好你家姑娘啊。我先去忙了。”
红姑摆摆手就走了,全然没想起来棠沼看不见怎么去书房,左司又是个刚来的。
棠沼隔着薄纱还是能看清个大概,指挥着左司顺利推着到书房。
“巫禾,巫禾你在吗?”棠沼在书房门口轻唤了一声。
无人回应。
下一秒棠沼鬼鬼祟祟进了书房,吩咐左司在外面给她望风。一进去就扯下了眼纱,目光落在书房的案上,手上小心翼翼翻找着角落那堆信件,眉头紧锁着。
她不知道老头寄信落款会写什么,又不好细看别的信件,她已是在偷窥巫禾的隐私。她万般唾弃自己,只是别无他法,她必须赶在巫禾看信前把信销毁。
她翻着翻着,从最底下抽出了一封空白的没有落款的信封。
棠沼变了脸色,手上有些颤抖地拆开了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她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四个字:露水情缘。
棠沼顿时鼻尖发酸,这是一年前她和巫禾分别时,她留给巫禾的信。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抚平信纸,拿起一旁的毛笔在信纸上写了起来。她刚把信纸叠好,放回原位,一声布谷鸟的叫声传来。
熟悉的脚步声已近,棠沼坐着轮椅也不好走,干脆端坐在书桌前等人来。
见到来人踏进书房,她便笑盈盈道:“巫禾,你方才去了哪里?我找不到你就来书房找你了。”
巫禾被那眉眼带笑的蓝色眸子晃了眼,“怎不将眼纱戴上?芍药不是说了要避光修养。”她走近拿起落在桌案上的眼纱,轻声问:“找我何事?”
说着就要将眼纱覆回棠沼眼睛上,棠沼抬起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仰着头看她:“我想你,我想看看你,就这两件事。”棠沼近日焦虑起来,不想再喏喏弱弱,她要大大方方表达对巫禾的感情。
“你眼睛既然看得见了,那你可以……”
“哎呀,巫禾我的眼睛又有点疼了,快将眼纱给我戴上。”棠沼忙松开手,闭着眸子仰着脸等巫禾给她戴眼纱。
巫禾暗自笑了笑,手中眼纱往她眼睛覆了上去。
棠沼又找了借口窝在书房陪着巫禾,接连几日都跟在巫禾身边,巫禾去茶行的话她就带着左司出门去江边遛王八,天气好拿上鱼竿,太阳落山回来时还偶有鱼获给厨房添菜单。
这日棠沼照例出门遛王八,带了鱼竿,许是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江里的鱼都不太吃饵了,钓到晚膳时间一条鱼也没上。
棠沼气得微微一笑,叫左司推着她去了花肆,挑了一盆带着花苞的粉色蔷薇花回去。还没回到止水斋,夜色已悄然升上来,轮椅碾过一长板小路,发出咯吱响声。
左司推着轮椅忽然弯腰在棠沼耳边说了一句:“主子,您坐好。”
“去吧。”
话落,小道两边的高墙上蹿出一个黑影,暴起冲向棠沼而来,左司抽剑一个横档拦下,拦下后开始反击,利剑招招往对方脖颈横扫过去,颇有棠沼用剑之风。
黑影速度也很快,格挡住左司的长剑,矮身抽出一匕首袭向左司腰腹,左司回剑竖起剑身径直削掉了黑影的一个拇指。
地上的王八爬得远了,棠沼正要往回收一下绳子,高墙另一边跳下来一个白面微胖的络腮胡男人。络腮胡男拿着一把九环刀,咧着嘴狞笑道:“姑娘莫怪罪,我也是拿了钱办事,我这把刀会很快,一定不让姑娘受罪。”
络腮胡男举起九环刀,左司瞥见抽身过来,黑影奋起拦住她,左司护主心切,旋身到黑影背后长剑架到对方脖颈狠狠拉去,黑影筋脉被削断,脖颈鲜血横流。
这边络腮胡男刚移动了一步就顿在了原地,棠沼手里的那根鱼竿不知何时插进了她的脖颈,捅穿了他的喉咙,令他一声也叫不出来,丢了刀捂向喉咙眼,惊恐地瞪大一双眼睛看向轮椅上的人。
“莫要怪罪,你踩到了我家的王八了。”棠沼轻言浅笑道。
“主子。”左司收剑回到棠沼轮椅旁。
“啊!左司快给我巾帕!”棠沼突然扔了手中握住的鱼竿,络腮胡男随之倒在地上。
那人喉咙眼的血顺着鱼竿流到棠沼的手心上,棠沼皱着眉头伸出手心给左司擦拭。
抬头见天色黑去,忙把王八收回来,轮椅没有它的位置,王八四脚蹬在轮椅半空,左司推着人往止水斋赶。
回到止水斋,正厅上巫禾端坐着,碗筷未动。
棠沼忙捧起手里的那盆蔷薇花告罪:“巫禾,今日我未曾钓上鱼来,没能给你煲鱼汤喝,但我不想空手而归,是以去了花肆挑了盆花送你,以致误了时辰回来得晚了。巫禾下次我若回迟了你便不要等我了,你自个先吃。”
“去净手来用饭。”巫禾淡声道。
“好。”棠沼乖巧应道,花交给左司放好,多洗了几遍手才上桌坐到巫禾旁边用饭。
棠沼直接把那盆蔷薇花搬到了巫禾书房,一起床就过去将花搬出来晒会太阳,浇点水,为的就是一开花就让巫禾看到。就这样照顾了五日,花苞仍是闭着的状态。
棠沼被打击到了,边给蔷薇花浇水边恶狠狠道:“再宽限你一日,明日再不开花我就拿金剪把你花苞全都剪掉,丢去水廊喂鱼。”
“花木有本性,不可强求速成。”巫禾出现在书房门口。
“巫禾。”棠沼丢下喷壶,撇着嘴道:“这花本性甚坏,我悉心照料它几日,它竟不肯开花,本性坏透了。”
巫禾见她一副恼上的模样,只好安慰道:“兴许它明日就会开花了。”
棠沼离开后,巫禾凑近那盆蔷薇端详了一番,在书房找到一本《群芳谱》翻看起来。
夜里棠沼方沐浴完,躺在床上想着明日去花肆请教一下老板花苞为何不开,顺带重新再挑一盆回来,单盆蔷薇许是会孤单才不开花。
正想着屋檐上瓦片松动的声音传入棠沼耳朵,棠沼皱眉,担心瓦被踩烂。
棠沼起身坐上轮椅,有些笨拙地用手驱使轮椅到门口,她未覆眼纱,清楚看到左司跟一穿夜行衣的身影缠斗在一起。
左司手中长剑每每都落在对方身后,竟摸不到影子的衣角,只有残影留下。棠沼认出来了,对方使的鬼影步,号称轻功冠绝江湖,夜行如黑鸢掠空无人能捕的采花贼夜无鸢。
棠沼叹了一口气,心道上京那边怎么连采花贼都收买来杀她,掉价,着实掉价。
再一看左司和夜无鸢还在你追我闪,踩坏了好几处瓦,棠沼忍不住喊:“你们下脚轻点,别把瓦踩坏了。”
夜无鸢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棠沼,登时眼睛发亮,脚尖一点使了鬼影步就往棠沼掠去。
棠沼一动未动,像待宰的羔羊,见此情形脸上还略显惊恐。
夜无鸢急速掠来刚要靠近棠沼,手还未摸上棠沼的脸,一把木剑带着冷冽的剑意直直向她手腕插来。
伴随着冰冷的一声:“滚开。”
木剑之凌厉,夜无鸢毫不怀疑如果她不躲开她的手将会被废掉。夜无鸢果断向后撤退,飞身上屋顶扭头往棠沼方向望了一眼,踩着鬼影步走了。
“巫禾!巫禾你来了,我方才好害怕,那个人会使鬼影步,是不是江湖传言中那个采花贼夜无鸢?”
巫禾捡起木剑,回身见棠沼披着薄薄的寝衣,当即蹙着眉将人推回屋里。
“无事了,那人的鬼影步不假,江湖中只有夜无鸢会使。方才我与她近身接触,窥得她那双腕子,是女子的手腕。”
“什么?采花贼夜无鸢竟是女人?”棠沼是真惊讶了,她见过夜无鸢的鬼影步几回,但夜无鸢都着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又有着“采花贼”这个名号,棠沼理所当然以为夜无鸢是男子。
“嗯,不早了,你好好睡觉,我先回去了。”巫禾把棠沼扶上床就要走。
“不行,巫禾我害怕,我不敢一个人睡在这,夜无鸢都记住我这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