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姑娘教的,她本精通易容术。”解缘解释道:“五年前,我赠她白泽草,她便以此作为谢礼。按她所教制出的疤痕,不用这瓶东西断断是除不去的。”
久昭道:“我只知道你结识了一位来自北域的丫头,对她有赠药之恩,倒不知还有这么一桩‘买卖’。”
解缘语气淡然,“她此次定也是为白泽草而来,我早给她备下了,刚好一偿她的解围之情。”
“解围、说起这个,维弟又去了何处?到现在也不见他的踪影。”
解缘摇摇头,“我给他扔了件小麻烦,照理说早该回来了,此刻也不知道去哪儿耍了。”
久昭也感无奈,“他性子太浮、说话也直,我对他难免担心。”
解缘便说:“还有赖你这位姐夫多多教导啊。”
久昭不予置评,望着菱花镜内的容颜,柔声问道:“阿缘,你为何从来都不肯入画?难道也担心被摄魂吗?”末句他带上了打趣的语气。
解缘摇头道:“如果保存得当,画能传至百年千年。它们经年不变、能活得比我更久,我很是嫉妒,所以不愿入画。”
久昭知她心中忧愁,手又顺着划到了解缘的脸上,解缘神色黯淡,任久昭将自己打横抱起。
紫檀雕花床上的软纱芙蓉帐被放了下来,久昭不顾伤势、拥着解缘躺下,落了个吻在她额头上,接着落在她的眉间、她的眼窝,最后触着她的唇,一边吻着一边解开了她的衣带。
不知是分离太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久昭有些急切,他猝不及防的闯入让解缘微微叫痛。他未曾放缓动作,迫切探索着,这是他一生的追求,也是他永远的归宿。可今夜他却感受到怀中人比以往更甚的疏离,他急切唤道:“阿缘、阿缘……”接着又亲吻啃噬着她左肩上的疤痕。
解缘不迎不拒,身躯发热发烫,却难抑内心悲凉,却叹如此亲密、亦如相隔天涯。她泪珠盈睫,眼神逐渐迷离,往日尝试触碰的幻影似乎成真成实,那人究竟是谁?脑海深处远远传来些许破碎的声音,似是天际之上的神明发出了微微叹息。
她双目紧闭,渐入识海,在茫茫白雪中,隐隐见得一道红色身影,又在冷风呼啸中听得不急不缓的扣剑之声。身前蓦然出现一张素琴,她便席地而坐,将琴置于双膝之上,在风雪交加中弹琴相和。一道话语如同纶音般直入心底:吾道至广至深,天下莫能容之;吾情至真至切,无人足堪受之。不知是曲高和寡,抑或是两心矛盾,琴剑合奏却是渐渐不谐。
不察间,她的意识模糊不清,身子已主动去就另一人。
久昭高昂的情绪引起了身躯的变化,蹼爪抓在对方背上。而身体的炙热让久昭身前逐渐浮现的鳞片显得格外冰凉,解缘不由得缠紧了对方的脖颈,埋首在肩窝处,发出了一阵阵细碎的呻吟。
夜雾凄凉,烛火摇曳,二人一梦蹉跎,俱是大汗淋漓。解缘骨软神迷,一双眸子如秋水泛波、柔情无限,她抚上久昭的脸,用指肚触着他眼角周围密布的半透明青黑鳞片,喃喃自语道:“你为何今日才来见我?”
久昭压抑情绪,抓住那只手,怅然道:“阿缘,是我。”
解缘陡然清醒,触电般缩回了手,她愧疚到无可复加的地步,不敢再看久昭一眼。
浮生真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久昭见她做此反应,不免叹息,自己多年付出在她心里引起的波澜可比得上今日那人浮光掠影般的出现?夕阳西下之时,她常独坐在廊上眺望远方,那时候她想的到底是谁?思及此,他忽觉万念俱灰,嫉妒愤怒一并荡然无存,竟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迷惘,从前似是白活,今后又该向何处使劲?
“昱哥哥……”
恍惚间,久昭以为自己置身梦境。天地辽阔,春雨如烟,桃花如昨,那年的长安却是遥不可及。
犹带暖意的手探了过来,解缘再次握住久昭的手,抚上自己的右颊,低声重复念道:“昱哥哥。”
久昭如梦初醒般回过神,习惯性地搂住解缘娇小玲珑的身子,她的容貌身形毫无改变,心境却是天壤悬隔,她究竟从何时起变得心思深沉了?还是她其实从来如此?一切是因为那年的雨夜谈心么?
“阿缘,我知你对我是依赖、不忍和怜惜,从前是,现在也是,以后、”他顿了顿,“以后也不会有变化。”
他的直接让解缘颇感意外,只听他继续沉声道:“若你要走,我不会拦你,我也拦不住你……”
解缘骤然抬首,心神震颤,不仅因为久昭所说的话,更因为原来自己并未想过想走,惊讶之余,已经下意识道出内心想法:“我没想过要走!”与此同时,泪水已夺眶而出。
久昭一愣,他没想到她会如此激动,心下却是欢喜不已,自己方才还黯然魂销,转瞬又心潮澎湃。罢了罢了,这一生的喜怒哀乐都注定要被她牵动了,还要在意她用何种方式撩动自己的心弦吗?情之一字这等磨人,纵使卿本无意,奈何我却有心!
“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久昭轻抚解缘侧脸,心神初定,才意外自己如此纠结于儿女情长之事。游献仙为墨雪令而来,分明是更大的危机,此人还知晓当年之事,那乃是更为隐秘的存在。
对错,他不知如何判定;后悔,似是与不悔交迭更生。纵使真被揭开不为人知的往事,他也愿用一己之身偿还罪孽,只是若引起大乱便罪不容诛。而那人,还活着吗?游献仙还不能杀,这是他得出的结论。
久昭轻轻摸着解缘的发丝,望着橘红纱帐说起游献仙,“此人来时只为墨雪令,去时还想要你。阿缘,我很担心、担心有什么要把你夺走。”他嘴上说的是游献仙,心里想的却是涣尘,心底又有更深的隐忧,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摆弄着一切,叫人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解缘依偎在久昭怀里,宽慰道:“你我夫妻数年,我不离开你,你也不离开我。”她想到游献仙也是不悦,但也稳下心情和久昭分析形势,“此人欲望无穷、锋芒毕露、步步紧逼,意在墨雪令,更知七年前那件事,竟不知他从何得到这则消息。他口中的武林前辈恐怕是子虚乌有,照那尸体的武骨观来,习武年岁应当不超过一纪。只是不曾仔细验尸,我也不敢妄下定论。”
“此事直接关系庙堂,群玉斋断不会走漏风声。”久昭若有所思。
解缘道:“如此,便难道是……”她比了个“三”,偏头看向久昭,心中既有疑惑,也有一丝带着期冀的欢喜。
久昭知她以三代七,也不否认她的猜测,便说:“如果他还活着,确有可能。现下我也只想到他一人,只是不知是那人直接与游献仙有联系,还是他曾将此事说与旁人,辗转几次最终进了游献仙的耳朵里。”
解缘眉毛微蹙,“此事干系国本,如若公之于众,必然朝野动荡,天下有变。他如何愿意多生事端?”
“时移世异,如果他有本事掀起一场波澜,真能忍气吞声么?”久昭并不愿做此怀疑,他深深看了解缘一眼,更何况、我毁去的岂止是他的仕途?
“明伦、”解缘平静道:“他不会拿百姓安危开玩笑。”
久昭心下一颤,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这些年他害怕看到典籍里出现相关字眼,也不愿听到“七”这个数字。只是越是害怕的,越容易成为附骨之疽;越是想要忘记的,越是撩扑不去。他偏过头下意识做了回避。
话说宝镜回房后左思右想,辗转难眠,一直苦恼于自己把平日想要奉行的“见到神仙要说好听话”忘了个干净。不过她也意识到到底只是“想要”,有时候的确没有贯彻这么一条原则。
原来这宝镜有个怪癖,对待族内之事,事无巨细做得妥当;自己的事却是想得美好做得艰难,以至于每每行事后总有“不该不该”之感叹。比起涣尘,宝镜堪称仔细,但面对远羡,到底粗心。她深感自己方才太过毛躁,多多少少有些出言不逊,搞不好得罪了远羡。对方虽是修道之人,难保那美皙如霜雪的皮相下不是藏了颗睚眦必报的心,真是越想越后悔,好不苦恼。思来想去,她一骨碌起身,穿上鞋去了隔壁房间。
榻上那人紧皱眉头,犹是痛苦。
迷离梦境之中,无叶无花之树泛着银光,密密的枝干上似乎点缀了无数冷星。树下有一人独坐,孤高超远、尘埃难犯,他正抚琴高歌,不知哀悼为谁,“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往恐危身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恐自遗灾些。”
歌到至悲至哀之处,那人毁去七根琴弦,随后抱琴飞往滔滔天河。他迎风而立、神色决绝,将琴狠狠沉入江水之中。那人生无可恋的模样映入眼帘,涣尘如被附身、形神将灭,“怎、怎会如此?”他跌跌撞撞地不知要奔往何方。周遭俱是死寂,那天边燃烧的朱红可是自己的心之归处?前方分明是无路悬崖,他却是不由自主地迈步向前。
彤云之中,一红色华服女子凄婉侧身,其貌肖似解缘,只是她纤秾合度,更显绰态柔情。她缓缓抬起一只手,向眼前人做了无声邀请。涣尘微愣,身体已给出反应,他震惊于身体脱离控制,诧异挣扎中,那女子已默默转身,莲步轻移、去向远方……
是破镜重圆?抑或是玉碎珠沉?涣尘怔怔地流下泪来,情绪已如堤崩,他的心在大喜和大悲之间来回碰撞,这样汹涌、这样激烈,可是、可是这并非是自己的心情!他只是感同身受,或者说替人感受。他终于彻底失去控制,被某道神思牵引着喊出镌刻在内心最深处的名字——
“节莹!”
“哎哟!”宝镜不由得痛喊出声,也不知道这人哪来的狂劲儿,连骨头都要被他捏出来了,她噙着泪怨道:“你是疯了吗?”
涣尘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坐起身,右手还紧紧抓着宝镜的右手,“抱、抱歉,我……”
“还不快松手!”宝镜终于意识到近来遇到的都不是可以轻易招惹的人物,或许尽早归去才是妥当。她想骂上几句出气,抬头见涣尘面如死灰,转瞬又心软不忍。这个人也能有如此悲伤的神色么?他究竟梦到了谁?为何他方才呼唤的那个陌生名字,自己现在就记不起来了?
她不好直接探究他人隐秘,于是摸着手先问了另一份疑惑,“你今日为何出手帮助恒公子?”
涣尘仍在平复情绪,听宝镜如此问,疑道:“我有帮他么?我自己却不知道。”
宝镜一愣,当他是故意这般,若无其事般将木凳往后移了移,道:“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有人行事表面示好实则相害,也有人表面为难实则相助,你今日所为当是阳挤而阴助之。看似对他出手多加刁难,实则帮他洗脱了嫌疑。”
“哦?就像你?”涣尘冷声道:“不过,我若说我无意助他、而是想和他较量一番呢?”他的语气不同于方才,用风轻云淡形容似是不妥,说是冷如冰霜却恰如其分。
他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宝镜不由得一惊,她维持镇静,不急不缓地站起身,不解道:“为什么?真像你师兄打圆场说的那样、只是为了切磋武艺?”
“嫉妒。”涣尘看向窗外,心念一动,耳目所闻所见已是明了……
“嫉妒到想要杀了他。”
“你、”真的是应皓吗?宝镜自知无力与他争锋,如何敢问出口?“你未用内力,后面更留手收势了。”她又后退了几步,正欲告辞,身形却被定住了。
涣尘翻身而下,也不理会宝镜的话,径直走到她面前,“她人就在那儿,金丹却在你这儿。”说话间他已勾出了宝镜佩戴的玉珠,宝镜眼见他动作,却无法动弹、焦灼万分,暗自后悔为何来这。
正是叫苦不迭时,却感锁骨下方一痛,原来玉珠又坠了到胸前,只听涣尘疑惑道:“方姑娘,你怎么了、流了满头的汗?”
“你、你、你,唉……”宝镜先是疑惑不解,随后怒火中烧,最终垂头丧气,身软心乏,只觉无奈。正想让涣尘解开术法,又发现自己已经行动自如。
她忽然流下眼泪,只觉平生从未遇到这般磨难。明日要了白泽草就回枕梦吧,她如此打算,也不告辞,就自行回房了。
涣尘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异常,也不知如何应对。虽然想去见解缘,却不敢去见;心下觉得该向宝镜道歉,却不知要如何开口、更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一片混沌之时,他见远羡提步走了进来。
正是此时,二人也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呼唤。
涣尘难免好奇,远羡却说:“亲人相聚,我们不便去打扰。明日再行拜访吧。不过我们最好明日便离开,长留此处反而有害。明早既是拜见,也是拜别。”涣尘欲问原因,又意识到远羡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自己何必多问?多涉红尘终究不妥。这短短数个时辰可不是惹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