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十三这句“傅氏长公子”一出,傅彦的心顿时漏跳了一下。
他警惕地往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之后将房门锁上,径直走向燕十三。
“你都知道什么?”傅彦压低声音问道。
“你想听什么?”燕十三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的可多了。”
傅彦立刻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燕十三背着双手,娓娓道来:“你的官话说得很好,但情绪一激动会蹦出来一点金陵口音,再加上你吃饭时每次换一道菜夹,你都会先把筷子擦拭干净,这是金陵贵族世家的习惯。”
“你被大当家捡回来的时候是七月初,那段时间失踪遇险的金陵城贵公子只有傅家大公子一人,时间完全对得上。更何况……”
燕十三看了傅彦一眼,语气中充满了嫌弃和讥讽,“你的长相跟你那个讨人厌的爹有六七分相像。”
傅彦听前面的那些话还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可是听到燕十三对他父亲出言不逊,傅彦不由得皱起眉。
“不知家父如何得罪了燕兄,才会让燕兄这么说?”傅彦道。
燕十三盯了他一会,见傅彦好像是真的不知道,于是自嘲一笑道:“罢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你这个小辈不知道也正常。”
小辈?
傅彦一头雾水,看燕十三的长相也不过二十几岁,怎么还敢以长辈自居?
“听燕兄这意思,莫非您只是样貌年轻,实则年岁已高?”傅彦问道。
“称不上,燕某今年刚好是而立之年。”燕十三道,“至于昨晚的事,傅公子大可以放心,我不是来刺杀你的,只是想观察一下你留在寨子里的意图。”
“我留在寨子能有什么意图?”傅彦更不明白了,“燕兄既然比我来得早,应该知道无名寨不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若是大当家不放我走,我也走不了不是么?”
燕十三听了这话,颜色稍霁。
他笑了一声,“算这小子脑子好使。”
傅彦:“什么?”
“没什么。”燕十三收回笑容,“我知道你不属于这儿,所以今后不管发生什么,还希望傅公子记着当初是大当家救了你一命。”
他说着,往前走了几步,眼神直直地看进傅彦的双眼里,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
“寨子里上上下下待你不薄,尤其是大当家。或许他会因为少年一时情动对你多加纵容,但我不会。”燕十三看着傅彦,一字一顿说,“如果有一天你作出对寨子不利的事情,我会第一时间让你付出代价!”
傅彦不由得有些惊讶。
燕十三居然已经知道他和贺听澜的事情了?
本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来着。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这样一个平日里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居然在暗中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小小的一个山寨,竟也这般藏龙卧虎。
只是燕十三究竟是什么人?
听他方才那番话,傅彦便知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可他却甘心待在一个偏远山头的寨子里,实在是奇怪。
傅彦直觉燕十三身上藏着许多秘密。
不过就算自己问了,燕十三也不可能回答他,傅彦决定还是不要自取其辱。
于是傅彦冲燕十三礼貌一笑,道:“燕兄大可以放心,救命之恩永世难忘,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作出伤害寨子、伤害大当家的事情。”
燕十三盯着傅彦看了一会,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说罢,他转头便离开了傅彦的房间。
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寨子里还有这么个人呢?傅彦心想。
平日里看着人淡如菊,可是一到跟贺听澜、跟无名寨相关的事情上,这个燕十三就变得很激动。
难道是……
傅彦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燕十三也喜欢贺听澜?
随即傅彦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应该不是,应该不是。
总不能自己搞断袖,就觉得全世界的男人都想搞断袖吧?
而且燕十三比贺听澜大了有十二岁,若真是这样的话,这人还挺畜生的。
但若不是因为这个,还能因为什么呢?
贺听澜自己说过,无名寨的寨民都是一些被不公平的世道逼上绝路之人,实在走投无路了才会选择跟着贺听澜躲在这个偏远的寨子里,一辈子都不会有一个正经的身份,见不得光。
如果说燕十三只是因为贺听澜给了他一个容身之地,就要这样护着贺听澜,好像也太过了点。
真论起来,寨子里的所有人都受过贺听澜的恩惠,怎么只有这个燕十□□应这么激烈?
莫非是……
傅彦突然想到燕十三方才对他说的话:
“你这个小辈不知道也正常。”
莫非燕十三是贺听澜父母的故人,为了还他父母的人情才对贺听澜暗中保护、多加照顾?
这倒是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想到这,傅彦打算趁着天色尚早,去外面打听打听关于燕十三的事情。
如今距离下一次去临青城交货只剩下了十几天,也往往是大家打猎最勤奋的时候。
有道是,书到用时方恨少,钱到用时不够花。
每次交货分成的时候,众寨民腰包鼓鼓,走在街上买东西时都有底气,个个昂首挺胸、十分阔气。
然而距离下一次交货还有半个月的时候,人们就都蔫巴了。
口袋空空,穷。
每次都想着多猎一些猎物,多分到些钱。
然而事实是分到越多钱,花的时候就越大方,反而没得更快了。
这不,这几天猎下来的皮子在院中堆成小山,看着实在是壮观。
大家打算在下次交货前最后处理一批皮子。
院中人们开始忙活起来,打水的打水,搭灶的搭灶,架锅的架锅。
傅彦也走过去,问正在堆柴火的顺子道:“需要帮忙吗?”
“哎,郁兄弟你来得正好。”顺子满头大汗,见到傅彦连忙道:“我们这儿还缺盐巴和鞣料,你有空的话帮我们拿一下吧。”
“好的。”傅彦点点头,转身便要往仓库去。
顺子还在后面喊了一嗓子:“知道东西在哪吧?”
“知道!”
材料取回来后,院子里的水也烧开了。
傅彦拿了个小板凳也跟大伙坐在一起,开始帮忙处理皮子。
处理皮子的过程十分枯燥乏味,大家都干过好几十遍了,早就熟练到不用思考、全靠肌肉记忆去完成。
人们围在烧开的八口大锅跟前,热腾腾的水蒸气将这一片空地都染得雾气氤氲。
再加上现在本就处于山巅,傅彦居然品出了一丝人间仙境的意味。
仿佛那往上飘的水气不是来自大铁锅,而是天上的云雾。
只不过大家聊的东西让这氛围一下子接地气起来。
一无聊,人们就会开始聊各种各样的话题。
其中就数八卦最多。
上到朝廷皇室,下到寨子里,这些人逮到啥聊啥。
一群光着膀子的大老爷们儿一边忙活,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哪个高官又惹上了什么风流事,哪个富商又被抄家了,哪边又开战了云云。
谁说只有女人才聊八卦的?傅彦心想,男人们八卦起来嘴碎程度也不遑多让。
傅彦跟他们聊了一会,感觉自己彻底加入了之后,便试探地询问大家关于燕十三的事情。
“这位燕兄,最初是怎么来到寨子的?”傅彦装作只是随口一问。
“他啊,他好像是两年前来的。”一个叫家宝的青年说道,“据大当家说是出去交货的半途中碰见的。”
“对对,就是两年前。”六子也接话道,“我记得他当时说是被抓去充壮丁开铁矿,干活不够卖力就会被打。十三被打得受不了了就跑了出来。那会儿他被打怕了,大当家刚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他连话都不会说。之后慢慢能说了,但还是很少说。”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对燕十三的印象和仅有的一点了解,傅彦在一旁默默听着。
听起来倒也没什么疑点,和寨子里的其他人差不多的经历。
这么说,或许贺听澜自己也没发现燕十三有什么古怪?
那此人就更要多加留意了,傅彦心想。
等贺听澜回来,要不要提醒他一下?
就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贺听澜向来聪明,如果说他作为大当家,还需要傅彦这个新来的提醒他注意自己寨子里的人,他一定会怀疑傅彦和燕十三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傅彦抬头看了一下太阳,马上要日落了。
如今已经是中毒的第四天,也不知道贺听澜明天傍晚之前能不能赶回来。
就在他走神的时候,寨子里又传来一阵骚动。
“什么情况?”正忙着处理皮子的寨民们面面相觑,隔着氤氲的水气往骚动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江如惠匆匆跑过来,大家见状连忙问道:“怎么了这是?”
“中毒的症状更严重了。”江如惠神色很不好,看起来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过了,“刚才十三个中毒的人当中有九个都出现了昏迷的症状,其中六个关节僵硬。我得叫老张来看看。”
老张虽然是个管账的,但他以前是在医馆做账房先生。
虽说没有正儿八经学过医,但是常年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相关知识。
寨子里也就这么一个懂点医学的人了,江如惠别无他法,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老张身上。
谁知江如惠前脚刚走没多久,又是一阵骚动。
“快!拦住他!”
傅彦闻声看去,只见赵大成那个莽夫朝着寨子大门跑去。
江如惠带着老张正要去看中毒的那几人,迎面就撞上这一幕。
“赵大成!你又闹哪样?!”江如惠厉声道。
“我这次必须去!”赵大成喊道,“就算是死我也要亲自去找解药!慧娘,回头你帮我跟大当家说声抱歉,但我真的不能眼看着素琴出事!”
江如惠又愁又气又急,一个头两个大。
然而还没等她说什么,远处的寨子大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清亮声音:
“谁在发疯?我人就在这儿,看谁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