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初雪说:“剑神,自不会错。”
尤其是,他已然将他一生,祭献给他的剑。
“师父和夏时伯伯,皆说过,他们唯一能为我们做的,即是让我们拥有更多选择。”
二十七年前,九如天保必须隐退,把平静江湖让给新天子、让安宁天下归于世间百姓;
梅傲天必将接下天保这一柄威慑江湖的神剑,因为这是他自小重复了千万次的梦,因为他必须保护夏时。
四季少年,彼时全都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他们过去十余年来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内力,他们全部选择从头再来、从零开始,他们与日脚竞跑、他们不知疲倦地修炼起他们的全新内功。
黄鹤与秋风恶求之不得,他们厌恨极了教给他们武功的那个人,他们要将幼年不得不跪谢接受的、令他们痛苦不己的那些“恩惠”,一丝不余地丢弃!
黄小楼疑心天保与秘籍,却必须以身试险,先行替他鹤哥试验一下,这一本可疑的《万华春功》。
夏时,则长久地看着月亮。
他知道,他可以不学,天保给了他们这个选择。
他一旦真正地成为了万华派夏季堂堂主,江湖,即不再好玩了。
他是南逻皇子,若他想,他早已做皇帝。
但夏时以为,皇帝,如今已然是“错误”。
或许在遥远过去,集战神与人皇于一身的传奇先贤,必须称皇建国,将一族子民团结起来,集成万千军队、筑起座座围城,以战胜敌族、捍卫家国;
但时至今日,皇帝居然变成了另一个强敌。
皇权强者,毫无节义与悲悯,他们豢养爪牙、他们特意养蛊内斗,他们恃强凌弱、他们敲骨吸髓。
既是错的,夏时必然不屑去做: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中土古国,文人辞赋写得极好,一代代皇帝,亦是推陈出新,吸血食人之手法,更是高明且文雅。
夏时决定,他要舍了皇子之身,他更不做任何一个皇帝挥向天下百姓的那一把罪恶的刀,他要肆情游玩于江湖!他要快乐地虚掷他的青春与一生!
他宁可在某个极美的月夜,醉酒沉眠于江底。
可是,如今,天保却给了他一个他从未想过的新选择……
梅初雪如今,亦作出了与夏时一样的抉择。
师父梅傲天,彼时作出了他必须的选择,
弟子梅初雪,则选择了另一条更为艰险的道路。
剑神,尚有五年辉煌。
梅初雪自信,四季少年能在四年之内,修炼出远超于他们过去十余年累计的崭新内力,他梅初雪,自是能在五年之内,将新旧两种内力,完美融合。
夕篱看着梅初雪。
这就是梅初雪,万古不化如高傲冰川,他定下的决心,他想做成的事,决不可改、必定达成。
夕篱不得不接受梅初雪他自己作出的抉择。
夕篱向梅初雪探出二指,梅初雪递来手腕。
夕篱既惊又喜,同时愈发感到疑惑:
梅初雪,不仅开悟了,他甚至已然修炼了出新的、并且成功融合了第一双新旧交融的微弱内力。
比起未来梅初雪将遇见的种种危机,夕篱先替梅初雪想到了他眼下最紧要的难关:
“梅初雪,不日后簪花比武,你该如何?”
名为“花海冬功”的崭新种子,已然根植心海,此即意味着,梅初雪不必舍弃他十四年来的全部旧内力,但这并不意味着,梅初雪不必“从头再来”。
梅初雪当下可运用的内力,即是这一些些他昨夜成功融合新旧两种内力的“微弱内力”。
梅初雪自行封制住的全部内力,自今日起,不可再彻底解开,否则,即是泻出一堆硝药去融火苗;
梅初雪空守着一身浩荡内力,却不能放开使用,直至他完全修炼出另一半与之抵配的新内力……
梅初雪想得很清楚,他自是可以在簪花大会上蝉联第四个“第一”后,再闭关修炼、从零开始。
但夏时伯伯说过:
“最吉祥的好日子,即是今日,其次是明日。”
梅初雪说:
“我终将是江湖第一剑客。”
“好。”夕篱无话可说。
梅初雪看见一向喜好矜炫其磅礴内力的宝夕篱,居然蹲下身去,探手掬来一捧江雪,擦了擦脸。
若是以往,他必然是以内力吸来一壶江雪,再以内力煮热一壶雪水,最后以湿帕热敷在他脸上。
夕篱拿雪粒擦完脸,擦得脸皮热辣辣的、脑子灵醒醒的,他一手抄起梅初雪膝弯,一手环搂住梅初雪后背,稳稳当当地将梅初雪平端进舱内。
他异常严肃、如临大敌般,叮嘱梅初雪道:
“梅初雪,坐稳,我要开船了。”
夕篱将卷起的舱帘放下,固定得万分牢靠;
又脱下他那一身浓纹重彩、花里胡哨的团花袍,襁褓一般的将梅初雪密不透风地裹好。
江湖水深,危险重重。
夕篱犹如守金库的卫士,万分警惕地立在船头,他将内力聚集在足下,不断向后释出真气,在一波又一波强劲真气的助推下,船头高高地翘了起来。
“欻———!”
疾速行驶中,船尾拖扬起一长尾雪白水浪。
“欻———!”
在老艄公们惊恐的注视中,无畏小船奔入巫峡。
“欻———!”
奔出湍急三峡、驶至地平江阔的江陵,将窄肚船换作风帆船后,夕篱熟练推水的船速,再创新高!
“欻———!”
小船疾速划破江面排起的激昂浪花,撞歪了奉诏前去安抚暴雪后的灾区难民、归程中的官使大船。
江陵王遭热茶泼了一身,拍桌弹身怒骂道:
“何人无礼!胆敢冲撞本王官船!”
江陵王身后的挎刀戎侠,一手把稳了亲王站不稳的身子,回答道:
“是寄春镖船。”
“寄春镖局?天下第一又如何?还不只是一家镖局!他以为他是万华派么!他以为他是绣花使么!”
“我可是亲王!”江陵王愈说愈气,拔出腰间宝刀,对着舱内空气,怒砍向那早已远去的船影。
戎侠抱臂,习以为常。
他选择归顺这位亲王,正因他与这位小皇子一样,并无野心,他二人皆不想做江湖第一和皇帝。
江陵王有些娇生惯养、有些皇室傲慢,但终归不是个恶人枭雄,他奉命济灾,不曾贪贿一分赈济款,甚至在围拥百姓的欢呼声中,他一时激动,当众宣布,他将免除来年他封地采邑内的货税租庸。
“无恩!你可曾是三峡七洞十二峰第一快刀手!你居然任由他一个区区镖师,对本王这般无礼么?”
被江陵王赐名为“无恩”的快刀手,提来一领新裘袍,替余怒未消的亲王换下那一身被泼湿的旧袍:
“宝一枰奉旨巡使至襄阳,我们莫生无谓事端。”
“哼。宝一枰。”
江陵王早听说过“宝一枰”的大名,她原本监军淮南,她不止将那淮南节帅的智僚武将瓦解得稀碎,更将那广陵王,亦是他大哥,教作了一条乖犬儿。
江陵王扬起他年轻的脸,让无恩替他系好颈下袍结。他看着教他使刀、与他同样年轻的师父的这一张骨骼分明的帅脸,他心中,突然感觉到庆幸:
“我比我大哥好。你会在我身边,看着我。”
他不必像他大哥,夜登孤楼上,西望长江水,将无尽相思的目光,融入这一江寒雪月……
“欻———!”
小船疾行过最后一程,即江湖中心的云梦泽。
年复一年飘荡在江湖东西的浪子过客们,在暮冬年尽之时,不约而同地济聚云梦泽,共渡除夕夜。
湖中英雄们,看得很清楚,立在疾速船尾的,是一位不着长袍的苦力镖师,他身后背一根青翠翠竹篙。
在萧瑟寒江中,这一篙鲜竹,着实令人好奇。
好奇他万分紧急护送的,究竟是何宝贵献礼。
但满湖英雄们能做的,唯有投去好奇目光。
纵使江湖流言,说寄春镖局与万华派生了龃龉,但这并不意味着,夏时便会容许他们做回水匪。
夏坞主有言:
“我夏时好吃懒做,尚能行商获利,诸位勤学苦练得一身好武功,居然寻不到一个营生活路么?
“哪怕是锄田,我相信,凭诸位武功、以诸位团结,亦能联手开荒出一片沃土、耕种出一季丰收!
“哼,天子的天下?
“诸君,看好你们的刀,用好你们的剑。
“我们光明正大、我们自食其力,我看哪个皇帝,哪些个节帅权臣,敢把手,伸进这江湖来?”
事实证明,夏时这一位江中隐皇帝,确然当之无愧于“皇帝”尊名。
他重金养在墨荷坞里的炼师们,炼的是清瘴丹、熬的是沃土液、研究的是满穗大粒的新种禾苗。
新老英雄们,在诸多无主蛮荒之地,建起新门派、圈起座座新农庄;而夏皇帝,却不抽“税钱”:
“诸君只须做到一点,无论是门下子弟,或是庄中雇农,你们把他们当人看,我万华派,才会把诸位,继续当兄弟看。
“另外,若那宫里的皇帝,派大使官员向你们要钱,你们适当给出一些,即可。
“若有污吏借机索财或动兵威吓,诸君自可趁夜割了他喉,或者转托于我,我们万华派青菊谷的暗杀毒手,佣金虽高,但行事稳妥可靠。
“无妨、无妨,每年那么多秀才应举,那么多待诏才子,少几个蠢货,自会有聪明人填上。”
诚然。
聪明的年轻官吏们,向宫里皇帝献上了新策。
既然各方节帅不受帝制,擅自截留各州道盐茶税款,皇帝拿不到的钱,诸位节帅,亦休想再拿!
既然他万华派坐拥万千英雄,那便让他这江湖第一剑商,率领武林群侠与那拥兵节帅,斗凶争利:
“天子诏令,盐法新律……”
于是,东吴商船,再次载着洁白如雪的海盐,驶向西蜀万里桥,同样,来自天府沃土、甚至是异国南逻的一船船物产,亦再次顺江驶向广阔江南。
节帅们钱库日益吃紧,昔日帐下豢养的威武兵马,盛况难继。岸上把关佣兵,按刀瞪向江中商船,船上执剑武者,亦向岸上投去轻快的讥笑目光……
“欻———!”
益扬二州位于长江首尾,其间六千里水路,商船须行驶数月;
临邛至江夏三千余里顺水路,在寄春镖局拥有一定内功的桨手们昼夜轮班行驶下,十二日后抵达。
梅冷峰抵达墨荷坞的日子,是腊月十二。
梅宝二人,腊月初三上午,自嘉州坐山大佛脚下出发,且游且玩、行行止止,至十八日夜撞上夔州滟滪滩时,船行了一千六百余里,即临邛至江夏三千余里水路的一半。
自白帝城至江陵城,其间七百余里水路,夕篱以真气作橹作桨,途中顿顿服食他昔日颇为不齿的“凝香丸”,聊以饱腹,昼追夜赶,在二日内行毕;
自江陵城至江夏城,其间九百余里水路,夕篱以真气作橹作桨,途中继续顿顿服食“凝香丸”,另辅以小半颗“回天返春丹”,强提精神、硬激血脉,迫使心海奋跃、猛逼内力疾速恢复,昼追夜赶,同样在二日内行毕。
腊月二十二,黄昏,一只刻着“早梅”的寻常镖船,与半江残阳一起,钩住了江夏水城岸上人与船上人的惊奇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