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里圈的诸位大侠,纷纷飞身弃船,立剑横刀,踏波奔来,冲袭向并立在船头的“獠蛮二子”。
银是傲天之寒梅,超逸、凌厉;
金是照地之骄阳,闪耀、张扬。
银与金交相辉映,剑与刀默契无间;白衣翩飞灵动,华服旋起热风,摇动着秋风恶腰畔青幽幽的笛管。秋风恶仰起药布裹缠的头,浑然忘却了他脸上的道道血痕,痴痴看着眼前这万分动人的景象。
不止同船的秋风恶,来自远远近近、一圈圈一层层将无蓬小舟牢牢围困住的旁观打量的每一双眼,都看清了,“獠蛮二子”不可忽视的潜能。
仅“那个梅傲天”,就够令人顾忌的了。
偏偏“这个夏时”,竟是同一般的轻狂!
第一波围攻,片刻间,宣告失败;
失败令人难堪,众英雄怒火倍增。
秋风恶听见有人喊:“此二子,必杀之!”
第二波围攻,当即心照不宣地向小舟袭来,这一波比起上一波,人数更多、招数更狠。
“此二子,必杀之!”如此露骨一喊,迫使秋风恶如梦初醒:他们忌恨梅傲天和夏时的年轻与天赋!他们光天化日合谋了这一场恶意围剿!他们要扼杀掉夏时和梅傲天,包括见证了这一切的自己!
原来,这才是江湖。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英雄豪杰”!
愤怒与悲哀,瞬间缠紧了秋风恶年轻的心。原来这江湖,同自家那阴森的华美深宅,无甚分别。
某位短身大侠,身轻脚快,成功突破了舟前冷剑金刀的封锁,闪身至秋风恶眼前,正当大侠自鸣得意、暗贺偷袭成功之时,他看见,这一只目光呆滞的江湖嫩雏,畏缩在袖中的双手,猛然出掌。
大侠身形往右后方一偏,轻巧躲过。大侠数十年来浮沉江湖的经验告诉他,此小儿内力非常一般,这一袭迎面拍来的轻飘飘的掌风,不足为惧。
可这小儿掌中,银光闪烁着的是什么?
他左脸上微微发热的感觉,又是什么?
为何,他心中,竟会突然如此恐惧?
为何他的手脚,在难以控制地颤抖?
“啪嗒……”
大侠看见一团红白相间的圆物,滚落在船板。
哦———那是他自己的左眼球。
大侠登时顿悟:“毒……你使毒……”
大侠左脸之皮肉,恰如一团烂泥似的,簌簌落下,滴在震喘的胸膛上。在半个脑袋完全溶化之前,大侠终于看清,那小儿掌中银光闪烁着的,是什么:是他从未见过的、一双材质奇特的银鳞手套。
大侠轰然倒地,濒死颤动中,他悲号道:
“你!你是哪家……”
“我是秋风恶!”伴随着少年豁然喊响的名号,一圈朦胧青光,忽自青衫少年周身,徐徐浮起。
在夏时听见那一声响亮的“我是秋风恶”之前,他耳心里,仿佛落入了一粒小虫,那小虫蛀进了夏时脑子深处,以不容有疑的坚定语气呼喊道:
“夏时,回来我身边,靠近我!”
夏时双刀哗然向外猛斩。
层层围困无篷小舟的、或远观或近战的大侠们,亲眼目睹了短身大侠左脸着毒、尽溶而死的骇人光景,当夏时的金色刀光与秋风恶的不祥青光,一明一暗同时闪烁而起时,近战者们,纷纷后撤。
趁此停歇,夏时抓了梅傲天肩膀,自湖面退回至舟中。秋风恶继续以内力向夏时秘密传音道:
“蛊雾里的那些磷光,乃我特制硝药。”
自从未听闻过的“秋风恶”周身浮出那一圈不祥的幽朦青光,稍一离远青衫,便蓦地急促颤动起来。
大侠们屏息凝气,不少内功高手,谨慎地将真气覆于身体关键部位,用以预防那溶皮消肉的烈毒。
青光瞬息碎作万千。
“啾啾唧唧!”
飞蛊们被那一袭浸透了药汁的青衫,囚禁了太久、太久。
它们饥饿难耐,它们恶兽出笼,它们积愤已久,此时此刻,它们势要尽情宣泄、痛快报复!
大侠们只闻啾唧虫声,不见微末虫形。看不见的敌人们,漫天飞舞、啾唧狞笑、无处不在地叮咬、刺毒、吸血,大侠们徒劳地挥动着刀剑鞭棍,丝毫驱赶不走萦绕在耳边的聒噪与难以防御的蜇毒。
金色刀光,趁机飒然袭来———
数百道金光,裹挟着炙热如盛夏的内力,一一精准地撞上了那为大侠们所忽视的屑屑磷光———
恍若一轮巨日,从湖中心升起。
霎时间,满湖光焰万丈,灼亮至不可直视。
“嘭!嘭!嘭!”满湖竹木舟船,如何禁受得住这滚烫光亮,一艘连一艘地焚燃、倾倒……
帆烧楫裂中,秋风恶听出了东偏南处,正是飞蛊最集中、火光最猛烈、亦正是刀剑最薄弱之处。
“快,潜水,你们跟紧我。”满湖灼目光亮中,秋风恶紧紧闭住眼睛,随手一抓,竟真抓住了夏时的手,他以内力秘密传音夏时,他知道,夏时一定会抓住梅傲天,而梅傲天一定会跟紧夏时。
夏时反握住秋风恶戴着银鳞手套的、微微颤抖的手,在噪噪喧热中,大声夸赞道:
“好秋风恶!”
“?”
夏时主动伸向秋风恶掌心的手,猛然抽回。
即在此时,秋风恶听见了敌人逼袭的声音:“正北方一个、东南一个、西北有三个!”
秋风恶一一喊出了偷袭者的位置,既是提前警示夏时和梅傲天,亦是用以打乱敌人的进攻节奏。
与此同时,秋风恶听见夏时大笑道:“哈哈,你们这些瞎子,他听见你们了,我亦看见你们了!”
举刀迎敌前,夏时以极低极低的嗓音,柔声道:“秋风恶,你可自行先走,无须等我二人。”
“哧、哧、哧———”
刀锋痛快划断骨肉的脆响,竟是如此悦耳。
秋风恶此时此刻,才明白,夏时方才所喊“我看见你们了”,绝非是在夸言、用以威慑偷袭者。无须他的灵耳辅助,夏时那一双慧眼,竟能直视这滔天光亮,能一一看清、刀刀砍中袭来的敌人。
可夏时是经历过什么?
方能炼就出这一双必须直视烈日的眼?
刀风血溅中,秋风恶能听见梅傲天平稳的呼吸。梅傲天是如此相信夏时的眼睛和金刀,他听着身边的飒烈刀风,闭着眼睛,立在原地,默默地回复着内力与体力,等待着一个最好的出剑时机。
秋风恶决定不走了,他决不要一个人走。
即便他听见了更多的敌人,正袭来小舟。
前后东西纷纷来袭的,不止有习惯了目不见物、故此擅长嗅味辨人、或听音辨位的的瞎子,亦有浑身满布疤痕、铸成一身肉甲的苦行者,有无须无喉结、神情阴瑟的邪门阉人,更有白发乌眉、内功与城府一样深厚难测的高手中的高手。
他们被迫与黑暗同生,他们失去了许多、舍弃了许多,他们付出了太多、太多!微微耳旁虫蚁杂风,不痛不痒之毒蛊,区区烈火光焰,比起他们经受过的种种难言苦楚,何足挂齿!何以为惧!
满湖滔天光焰,燃不过他们心中的怒火!即使神佛当前,又有谁,能够阻挡他们正义的复仇!
汝等二子,凭甚如此骄傲!如此耀眼!
沉下来罢!无知的太阳!
染上血污罢!白衣的少年!
绝望着哭号罢!夏时!还有那个梅傲天!
“嘭!嘭!嘭!”
听辨出具体方位与精确距离后,秋风恶接连射出三管爆竹,远处和动作稍慢的敌人,他来负责击杀。夏时的金刀,只管去砍那些逼近过来的敌手。
“好秋风恶!”烈烈刀风中,夏时大声夸奖道。仅仅这一个“好”字,竟叫秋风恶浑身热血沸腾。
秋风恶自小无数次听人夸过他脸蛋漂亮;族人夸他“聪慧”,创造出众多新毒药与新暗器;母亲也常夸他是个“乖孩子”。但唯有夏时这一个“好”字,深深触动了秋风恶他自己也不曾触碰过的心弦。
秋风恶选择相信梅傲天,正如夏时那样。他相信,只须等梅傲天完全恢复了内力与体力,只须等梅傲天在最佳出剑时机使出一记绝招,那一柄傲天剑,定将会为他们三人,杀出一条血路———
即便他听出,越来越多的敌人,穿过了蛊雾与火光的封锁;即便他身上藏携的毒药与暗器,消耗得越来越快;即便夏时又一次向他的灵耳低语,要他先走;即便他那一颗“聪慧”的心,在朝他大喊:
“敌不过的!就凭你们三人,绝对敌不过的!
“或许二十年后的梅傲天可以,但现在,他绝对会死!夏时早想明白了!所以他才要你先走!”
“夏时吸引了敌人,此刻是比你拉住夏时的手要他二人与你一起潜逃时还要好的时机!快走!”
我不走。
秋风默默对自己说。
我宁愿,和他们死在一起……
梅傲天模仿着夏时,向下勾起内眼角,奋力破开两条裂缝。仅是这两缝窄窄的亮光,即令他自小不曾流泪的双眼,不自觉涌出两半颗泪珠。
泪水模糊了灼目光焰的亮度。
于是梅傲天趁此时机,猛然而决绝地大睁开双眼,强迫自己泪水迷濛的眼睛,适应这灼目强光。
梅傲天第一眼看清的,是夏时的金刀;
接着他看见,他白色的袖,染上了一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