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决完七炼师及谭练后,霍远香神清气爽,当此闲暇时刻,她这才回味出,梅竿二人间的异常来。
霍远香凭借她作为顶尖弓弩手的眼睛和直觉,她能感觉到,梅初雪那一双属于天才剑客的凌锐无匹的眼,不时以不为人所察觉的眼角余光,牢牢“看管”住宝夕篱。宝夕篱的任何举动,梅初雪尽收眼底。
且梅初雪隐秘的“看管”眼神,不含一丝敌意、或是警戒。
作个不恰当的譬喻,或许宝庭芳十来岁时,他便是这样一面在厨房里研究烧菜,一面不时抬头望几眼窗外,确认在花篱下独自修炼内功的小泥巴,有无即将走火入魔的征兆、有无被猫打、或是有无被偏移的日头晒到……
霍远香能理解宝庭芳何以这般惯宠他家小泥巴:
因小泥巴是他在花海里的唯一小师弟,即便这一竿顶天大毛竹,个头早已高高冒过了他,但在宝庭芳心中,宝夕篱永远定型在“泥巴自小体弱多病,我担忧他独自出门,难禁江湖风雨”的脆弱形象。
可梅初雪与宝夕篱,他二人是甚关系?
梅初雪如主人一般,直呼“宝夕篱”名姓,直截下达指令:“将他们埋了罢”、“你去叩门,莫板起脸”。
他江湖上先春凌艳的“第一枝雪”,对待这一位“宝”姓郎中的态度,竟似有几丝诡异的亲密感觉?
霍远香不禁开始怀疑她最初的推测,莫非,宝夕篱夜袭血梅崖,遭冰瞳云鹰抓伤腿后,竟是冰瞳的主人在负责照看这根竹竿,而不是梅叶?
霍远香猛然想起,梅叶在入棺前,心海未开、内力全无,梅林如何托付他去看管住这一大坨能以内力爆射云鹰的极度危险的泥巴!
感受霍远香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扫视的探寻目光,梅初雪说:“他钱不够。”
夕篱愕然愣住。
他居然忘了钱这事!他卖给寄春镖局一篮小青瓜得来的铜板,已叫乞儿们分刮得不剩几枚了。
宝庭芳蹲在船头择菜,闻言,手握一把青菜,往舱里一指:“泥巴,我背囊里有钱,你去拿。”
霍远香读出宝庭芳脸上的迟疑,直言戳破道:
“我早告诉过你,你身背竹竿的小师弟,正是近来江湖传言的,来自神农谷的神秘宝炼师。你家小泥巴冥音湖比春,可是不惜重金、勇夺第二。”
宝庭芳尚未想出话来帮自家小泥巴解释,泥巴绝非那种虚荣奢靡的浪荡性格,梅初雪却早已看出:
“宝夕篱竿头扎的白丝帕,其上所绣人头彩雀,确是冥音湖十大楼船的专属标志。”
霍远香拍掌大笑。
夕篱在舱里听得一清二楚,但他已顾不得了。
夕篱蹿出船舱,左手高举经折装小册子一本,右手五指,分别勾了珠宝一袋、金锭一袋、银锭一袋和铜钱若干串。夕篱高声地愤慨地问道:
“这些,都是什么!”
“《江湖速览》和钱哪,出门前郎中给我的。”宝庭芳说完,才反应过来,“泥巴,你没有么?”
“郎中就给我留了半张药单!”那十两金锭,也是付给船上美人的,夕篱药囊中,半个铜子都无!
“哦、哦……”宝庭芳局促起来,“《江湖速览》只有我才需要,香香说,泥巴你已经聪明地查到了冰元虫,那些钱,泥巴,你想拿多少就拿……”
夕篱傲骨铮铮:“我才不要郎中给的钱!我行医亦可赚钱!”
霍远香当即反击:“那你叫嚷甚?郎中逼你拿钱了?”霍远香特意瞄一眼梅初雪,接着暴击夕篱道:
“你宝夕篱嘴里说不拿人钱,敢问你冥音湖比春的巨费,是如何赚得的?”
“郎中赔我的!”夕篱理直气壮。他特别补充道:
“准确说来,那一夜,我才是冥音湖里真正的出彩第一人!我得了三杯金缕精酿。两杯敬给我初入江湖认识的二位新朋友,薛穆石、和七弦君。”
听见夕篱说出石长老真名,梅初雪点点头。
夕篱得了梅初雪赞赏,愈发得意起来:
“至于这第三杯金缕精酿嘛,则是当着满湖英雄的面,一滴不剩地,倒进了冥音湖里。”
“你们姓宝的,果然都很会挥霍、很懂显摆。”
霍远香抚掌叹服,接着立马变脸呵斥道:
“放下宝庭芳的书和钱,捉你的鱼去!”
梅初雪白衣一扬,飘出渔船。
夕篱紧随着梅初雪飞落江心。
“我一入江湖,即听说你梅初雪的大名啦!”夕篱跟随梅初雪足下节奏,与他同速并行、同频起落。
夕篱向梅初雪袒露自己一开始对他的偏见:
“同为剑客,削人手指,何其残忍!那时我心里想,若我遇见了你,我必将让你感受同样的痛苦。
“云千载夜袭冥音湖后,因我说了实话,满湖英雄迁怒于我。幸好,石长老仗义出手,帮我解围。
“我回敬给石长老一杯金缕酒,他则告诉了我他的真名实姓,他还给我说了他断指的故事。
“石长老言语间,一点不怪你,反而很感谢你;他非常欣赏你,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
“梅初雪,你知道么,除去石长老和薛穆石,他还有第三个姓名。”
梅初雪早已知晓:“宝无射。”
夕篱笑:“梅初雪,在梅林,你有梅叶和梅冷峰;在梅林之外,你亦有真朋友。你从来不是孤立无援的。真好。”
梅初雪说:“有,不多。”
“我且算一个么?”
“你是朋友。”
“真的?你何时把我当朋友的?因我陪你一起来寻梅叶么?因我和你一起斗败了庾无葛么?”
梅初雪睫梢微扬,拂一眼身侧宝夕篱,骤然停落。
夕篱随时关注着梅初雪动作,好与他并肩飞行,故此夕篱能随时作出反应,与梅初雪一起止步于渔家聚集的江湾。
梅初雪方才,似是瞥了自己一眼?夕篱这一回,读不懂梅初雪眼神里的指令。他眼神是何意?我全猜错了么?夕篱正欲发问,却听自泊满江湾的渔船上,传来阵阵热辣笑嚷声:
“哇!真是梅初雪!”
“梅初雪!你要鱼么,还是要我?”
“梅初雪!我家有渔船十大艇,每日获鱼千斤有余,你可愿与我一起,渔歌江湖、笑傲红尘?”
“梅初雪,我手中钓竿与你手中宝剑一样,绝不失手。你敢不敢与我赌一赌?———我赌我一竿抛来,必然钓得住你!”
渔家女儿见惯了风浪,个个赛那霍远香、宛若大师姊,敢说敢言,嗓门敞亮:
“喂,梅初雪身边的玉树郎君,婚否?”
“姜二娘,你该先问他,他是喜欢男子、还是女子!”
“绿竿郎中,你让我们姜二娘动了春心、害了相思病,你快去帮她把把情脉、治治心病呀!”
“梅初雪,我们不买鱼了,快走、快走。”
梅初雪不为所动。
夕篱着急地伸手拽了梅初雪剑穗:
“梅初雪!你当是为你朋友着想,走了!”
见宝夕篱连带鼻尖一起,整张脸顿时通红,梅初雪真心觉得好玩。
夕篱读着梅初雪玩味眼神,倏然灵光一现。夕篱又气又急,既羞且怒:“不……不是,我没有……
“你在乱想什么!梅初雪!我没有!我没有留宿冥音湖十大楼船、我没有和男美人一张床上睡觉!”
梅初雪说:“你是不像。”
说罢,足尖一点,悠然飘去。
“我、我不像什么了!”夕篱追上去,故意挤了梅初雪一下,二人并肩飞跃,异常默契地同速同频。
“像是吻过人的人。”
梅初雪的回答,出人意料的直白。
“那你呢,梅初雪?你可与梅冷峰一样,心中亦深爱着某人、有情不自禁想要去亲吻的某人么?”
夕篱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梅冷峰、云千载、霍远光、甚至二师兄,他们都有。
独独夕篱一个人没有。
梅初雪空漠地看着江流的眼,微微一凝。
梅冷峰曾有诨名,“益州梅少”。
四年前,梅初雪尚未登上益州论剑场,那江湖上先春凌艳的第一枝雪,尚未映在多情者的梦窗前。
但彼时,梅林外,早已回荡起一声声悲哀的质问、挽留的低泣、和无望的咒骂。
梅冷峰剑冷、心更冷,一句话,便杀死了人:
“说好的,不谈情。”
一夜美梦过后,梅冷峰留足了钱。
若不要钱,求他亲笔字画,他也题得爽快、画得认真;若他误睡了江湖子弟,哪怕明知对方有心做饵,只要不与血梅派利益相相触,他亦尽力相助。
除了他那一颗心,他给的,都很大方。
昔日无情花少,如今他的心房,只为一人独守。
可在听过霍远星讲述的故事后,梅初雪开始怀疑梅冷峰的“贞心深爱”。梅冷峰心中一直渴望亲吻的那一张面容,真是他以为的他现在爱着的那个人么?
梅初雪必然不会像梅冷峰那样盲目糊涂。
梅初雪说:“否。”
夕篱松了一口气。
意料之中。果然,他才不是孤例、或者异类。
师傅说过,人有万性。有些人,愿意去深深地爱上一个人;有些人,则不会痴痴地爱上某一个人。
他和梅初雪一样,他爱着他的师傅、梅初雪也爱着他的师父,他爱着花海里的某一些人、梅初雪也爱着梅林的一小部分人,他爱他自小生长的永春花海、梅初雪也爱他自小独居的宁静雪崖。
夕篱心情愈发舒畅起来。
江风自西南方向吹来。
梅初雪白衣簌簌,衣袂飘扬,不时抚过夕篱手背。
江风吹过梅初雪,再吹过夕篱。
斜吹而来的江风里,有鱼的腥、鳞的冷、源头水之清与支流水之浊、河床沉溺之物的死寂———
以及已经被鼻子牢牢记住,在任何时候、在最极限的距离里,一旦闻见,便会立即识别出来———
一种名为“梅初雪”的微凉气息。
二人同步转入一道小河汊。
溪流夹岸生着一丛丛粗壮的毛竹,高大、杂乱。
逆着水流,二人往竹林深处行了一段路,前方溪流倒映着的幽邃竹影,与来时经过的蓬乱竹林,别无二致。
夕篱觉察出梅初雪稍微放缓的脚步里的迟疑,夕篱向他保证道:“梅初雪,莫停,我闻到鱼的味道了,好多鱼,好肥美。”
夕篱足尖稍稍用力,越过滺滺水纹弯曲着的白色倒影,领先梅初雪三竿的距离,领着梅初雪继续溯流而上。
转过一蓬弯垂竹枝后,豁然现出一片乱石滩。
临溪大青石上,垂脚坐着位孤身垂钓的少年。少年一身紫艳艳的靡丽蜀锦,手执一支细竹钓竿,身后一方石坑,坑中蓄满了水,水中游鱼成群。
夕篱踏水上前,招呼道:“郎君,买鱼。”
紫锦少年身子往后一仰,伸长手,拨开堵在水坑缺口处的鸭青色卵石,“哗啦啦……”,鱼群随水涌出,闪闪鳞身,散落在细水浅流的乱石滩上。
鱼儿们奋力蹦跶过石滩,悉数跳落回河水。
紫锦少年弹身坐起,双脚垂落河面高度、钓竿上挑角度,一一恢复成他原先的姿态,好似他从来没动过一样。
少年看着那一线悬垂钓丝,看得出神入迷。
习武之人沉心流、潜心海,都不如他专注。
当是时,一群浣女挎着竹篮和彼此肘弯,嬉笑着经过:
“嘘,梅初雪,你莫扰他。”
“我昨日,就见他在这儿钓了一天的鱼。”
“前日似乎也有人看见他了。”
“我们都猜,他是相思病重,躲于此处默默疗伤哩。”
“我猜对了,他心恋的,另有其人,不是你……”
夕篱撤回梅初雪身边,看着梅初雪。
梅初雪转身离去,同时扔给夕篱一锭银子:
“回江湾,你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