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远香坦然道：“我好心善意，送他个痛快。”

宝庭芳维护霍远香：“明年开春，香香便会考上绣花使。”

夕篱转头朝梅初雪解释：“绣花术乃我大师姊独创，二师兄仿绣的，不及大师姊万分之一。”

梅初雪点点头：“果然，你与宝子衿是同门。”

“我们大师姊绝不是大魔头。”宝庭芳相信同门大师姊，也相信梅初雪愿意听他解释，“大师姊只是爱喝酒、爱耍酒疯。但她即便耍酒疯，多是逼着我们跟她比剑。她酒疯耍的，呃，是比较好的那一种。”

梅初雪点头，浅浅一笑。

宝庭芳狂摇身旁霍远香的膝盖，要她同看这惊人美景。

“将他们埋了罢。”梅初雪看着夕篱，目光肯定，指令清晰。

霍远香拄着宝庭芳的肩膀站起来：“走了，要睡也别睡这儿。”

三人行出一段距离，听见后面传来一声爆响。

霍远香回头，看见幽森莽原旷野之上，赫然空缺出一块暗红。

宝庭芳作息一向规律，此刻哈欠打得泪眼汪汪，遂原地一躺、来回滚动几趟，压出一块平整草地：

“不如今晚我们便睡在这里。地广天高，有大草床和清月光。江上渔船太小，睡不下我们四个。”

梅初雪和霍远香分憩于宝庭芳两侧。

霍远香枕着重弩弓把：“你们姓宝的，净是爱显摆、浪费内力、挥霍真气的败家贵公子！你师傅训得太对了。若你小师弟把人当鱼来炸，他一定能替你大师姊向天下人澄清，谁，才是大魔头本尊。”

宝庭芳用真气做了一身重装铠甲，而宝夕篱方才，则是把他的内力，当作硝药来起爆，他把将近百余丈之长的染血战场，一整片，铲翻了过来。

七具尸体与分开的六颗头颅，连同蔓蒿杂草一起，覆盖在腥酸红壤之下，归化于大地之中……

宝庭芳维护自家小师弟：“泥巴那时才十来岁，出手不知轻重。他也是好心想帮我捉鱼。泥巴只炸过一次，后来，泥巴再没把内力当炮仗玩了。”

梅初雪说：“宝夕篱炸过云鹰。”

宝庭芳“啊”了一声，这一回，他实在不能维护了。

霍远香听出了不得了的讯息，追问道：“那他小师弟攀上血梅崖没？宝夕篱上血梅崖作甚？”

宝庭芳亦好奇，泥巴一向懒动，怎会去攀崖？

梅初雪实言以对：“宝夕篱越过鹰巢后，被冰瞳抓伤了。宝夕篱依约来血梅崖，找我比剑。”

宝庭芳又“啊”了一声：“……泥巴、受伤了？”

“右腿伤。养好了。”

霍远香以梅初雪所说结合她探查到的线索，分析道：“宝夕篱在梅林养伤，进而结识了梅叶，故你二人一起来找他。因先宝夕篱受伤，后梅叶失踪你与他比剑之约，至今尚未如约、暂未分出输赢。”

花海一竿懒竹剑，对上血崖一枝冰梅剑，霍远香迫不及待地要看二人比剑了。

梅初雪从不解释他自己，他任霍远香去猜测，他径直向宝庭芳问起他在意的事：“若宝夕篱用完了你们师父传给他的那一半淳和内力，之后再大量动用他自己的另一半内力，将会发生何事？”

霍远香立即出言提醒宝庭芳：“你想清楚再答。莫把你小师弟给卖喽！”

“将会发生何事，是什么意思？”莫说回答，宝庭芳连理解梅初雪的问题，都显得略微吃力。

“泥巴的内力，是用不完的。有一回，海上暴风雨，郎中提议比赛轻功，大师姊在一路用剑气破雨破浪破风，泥巴则在无风无浪的海下，一路潜水。

“那一回大师姊和泥巴，并列第一。大师姊和宝厉姿，都累极了，泥巴内力都还剩得多。”

霍远香笑：“好了，现在梅初雪不仅知道你们秘密的花海，地处沿海，还多知道了郎中和宝厉姿。”

宝庭芳有些局促：“呃……我相信梅初雪。”

霍远香笑问：“江湖上你谁不相信？”

“可多了，那七个邪炼师、卖锦缎的谭胖子，还有岳阳当官的李胖子、含沙、姓龙的山大王，尤其是霍姥……泥巴，”宝庭芳看见夕篱飞近，拍拍自己右侧空草地，“泥巴，你睡这儿，挨着我和梅初雪。”

夕篱是第一次看见，梅初雪“躺”在地上。

同他立身、或是坐下吃饭一样，梅初雪即使躺着，他身骨依然端正的同时，身姿却是轻盈的、松弛的。

梅初雪双手交叠，放于胸腹之间，腰下层层雪青色褶裾，铺陈散开，形似银杏树叶，绽似幽白昙瓣。

夕篱抱过竹竿，轻轻落下，躺在二师兄与梅初雪之间。夕篱怀中竹竿，下端竿头碰着梅初雪裾摆，秘密地以内力传音道：

“你与庾无葛武斗时，内力突然消褪，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

梅初雪转头看向夕篱，眼神示意：“是。”

但这种情况，本应发生在闭关时。

师父梅傲天亦有同样状况。师父一层层实现新突破，痛觉亦由轻至重，直至抵达某一个痛极了顶点，下次内力消褪时，痛觉遍开始减轻、直至无痛；且发生次数，愈发寥寥……

宝庭芳手背搭在霍远香弓臂上，睡着了。

“你……”

“你们……”

夕篱和霍远香同时开了口。

霍远香大方承让给夕篱：“你先说。”

夕篱直言问道：“你霍远香的霍，和霍远光的霍，是同一个霍么？”

霍远香爽快承认了：“自是同一个霍。我爹娘离得早、离得好。我跟的我娘。我在霍家时，和那几个小霍，尤其是那个霍远光，总是吵嘴干架。”

夕篱说：“那你干嘛不改姓，跟你娘姓。”

霍远香一愣：“你说的有理。等我考取绣花使，第一件事，就改姓宝……”霍远香说者，又是一愣。

夕篱明知“宝”一姓，并不专属于花海姊弟，譬如江湖“石长老”，实乃河东薛氏，套上绣花领后，便换姓改名为“宝无射”，夕篱仍笑问：“不知这宝远香的宝，和宝庭芳的宝，又是什么个关系？”

霍远香不答，径直从身下草丛的草根里，抠出一颗碎石子，掷过去。

石子越过熟睡中的宝庭芳，准确砸中夕篱肚皮，又弹来梅初雪这边。

梅初雪二指夹住石子，反掷回去。

石子准确砸中夕篱肚皮，接着，又轻轻擦过宝庭芳大腿，最后落回草地叶缝。

宝庭芳安然不动，呼吸平和。

梅初雪说：“他睡得好香。”

夕篱道：“你放心。二师兄一向好眠好梦。莫说我们席草夜话，即使你披月舞剑，他也绝不醒来。”

霍远香则笑梅初雪太过谨慎：“即便他装睡，他又能使出什么阴谋？”

梅初雪说：“你很信任他。”

霍远香反问：“你也不很信任这一竿大泥巴。”接着她笑道：“今天我开心，我给你们说个故事。”

霍远香的故事一开头，就异常吸引人：

“你们可知，祸水夫人的祸，与霍姥太君的霍，实乃同一个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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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荷坞早已查明，祸水夫人的祸，与霍姥太君的霍，实乃同一个霍，即霍山派的霍。

梅初雪看过《霍山剑谱》的残谱，无甚可取之处。霍家先祖娶了某富商之女，不惜万金，于霍山承办论剑大会，由此，霍山派才稍微显名于江湖。

十万贯钱传给下一代，仍是十万贯钱，钱少了、是子孙会享福，钱涨了、是子孙擅经营；一手平庸无奇的霍式剑法，代代相传，却是一代不如一代。

直至传至“霍不凡”这一代，霍山派，似乎要时来运转了。

霍不凡乃真不凡，二十四岁时登上巫山论剑场，出了些风头。霍老掌门当机立断，主动退下，将掌门之位传给亲儿子，由是，霍不凡一跃成为了彼时“江湖上最年轻的掌门”，成为了“日后必将大有作为”的幼龙雏凤，成为了极抢手的尚未婚娶的如意郎君。

然而，霍不凡年逾二十八，仍未寻到意中人。

这一年，岭南大庾派仿效昔年淮南霍山派，亦不惜重金，于梅岭承办论剑大会，欲使大庾派闻名江湖，助自家长子庾出海，在庾家主场，风光登场。

霍不凡作为庾出海的好友，亦在受邀列席观战的武林名流中。霍不凡换下他平日常穿的华服靓裳，一身寻常打扮，坐在论剑场边，绝不去争抢此次论剑场上唯一的少年英雄，好友庾出海的一丝风头。

然而，无数目光，依旧朝霍不凡看来。

武功和美貌，是世上唯二难以伪装出来的实力。

此两者，霍不凡自认皆有，尤其，是后者。

在此双倍实力之上，霍不凡还很聪明。聪明的霍不凡，很小的时候，即看清了江湖真实的嘴脸：

江湖人自称不羁任侠，不屑“崔卢郑王”这些家世悠久的名门望族，于是他们自取新名狂号，他们不敬贵姓、不敬官衔、不敬罗衣，唯敬“剑与实力”。

然而，占山为王、开宗立门、分帮结派的，也是这一群不羁的江湖豪侠。他们一身低调夸耀其内功的不染白衣，绝非贫苦人家不经染色的白麻素衣；他们白锦白绸白轻纱白绣纹白金白玉的飘飘白衣，不比豪奢贵胄门的罗衣炫服朴素、价钱更是不菲。

霍不凡比这些江湖前辈们诚实。

在巫山论剑场上，他偏不穿虚伪白衣，他穿一身浓彩红衣，一如不屑科举仕途的富商公子、不屑中原皇庭的诸道节帅那样，穿一身“逾制僭越”的赤锦。

由此，“红衣不凡”，在江湖上打响了名号。

当然，江湖亦有人，谑称为“红衣小白脸”。

对此污名，聪明的霍不凡并不生气，他心里很清楚，这些武功未必胜过他、却依然能取笑他秀美相貌的雄气大侠们，实则是在像女人一般地嫉妒他。

他不会武功的双胞胎妹妹，都敢向她的亲兄弟们下毒，而这些武林壮士们，竟只敢在口头上争胜。

但他们依然在江湖上逍遥快活，而霍不凡的胞妹，在被老奴告发后，抢先自行喝下了毒药……

要么一剑扬名，要么沦为陪衬；弱肉强食，赢者通吃，这些江湖残酷法则，在家宅中也异常适用。

霍不凡其实是霍老掌门的第三个儿子。大哥生来右臂残短，深锁宅内，不为外人所知；二哥倒是健壮———谁说美貌无用？霍不凡看得可太清楚了，论习武天赋，他二哥未必逊色于他，但霍不凡每日仅需要专心习武，便可获得全家上下一致的赞美。

而他二哥，则不得不分出精力，去面对父亲的暴怒和打骂，面对母亲的迁怒和厌恶，面对看人下菜的江湖少侠们、甚至是自家仆人们的轻视和不敬，去面对他自己内心那些难言的痛苦与自我怀疑。

愚蠢的二哥，远不如死去的胞妹聪明，他至今仍看不懂他何以落入如此可悲处境。霍不凡才不会去点醒他，他要继续像小时候那样，安慰二哥几句、送些自己玩腻了的小东西，继续演出兄弟情……

霍不凡坦然享受着周围或欣赏、或鄙夷、或嫉妒的目光，他看向他的好朋友，看向论剑场上英姿勃发的庾出海，他是真心希望，庾出海夺得第一。

他们是一样的聪明，一样的有野心，他的霍山派和他的大庾派一样，被那些名门大派牢牢压制着。

倒楣的是，远比霍山剑法卓越强劲的大庾岭雁回剑法，竟然没能像“红衣不凡”一样，大放异彩。

抢走庾出海风头的，是个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