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夕篱突然近身的举动,正如同上一次梅初雪站定在江面,毫不设防地看着夕篱朝他飞来那样,这一次,在冰光昏冥隧洞里,梅初雪身上依然不曾散发出一丝时刻防御和随时攻击的紧绷气息。
夕篱开心了。梅初雪不是轻视他,而是相信他。他落回梅初雪身后,尽责地当起了人形指路牌:
“梅初雪,这次你感觉对了,走中间最近。
“梅初雪,你在这隧洞里,一定见过时间久远到变成了石头、类似鱼骨的大型骸骨,对不对?
“梅初雪,往右……感觉,我们快到了。
“梅初雪,你和梅冷峰,亦在隧洞里闭关么?
“梅冷峰闭关修炼的什么?书法?绘画?”
在冰光昏冥的隧洞里,梅初雪轻轻吸了下鼻子,心想,他鼻子嗅出来的,比我眼睛看见的要多。
从梅冷峰闭关秘洞里泄出的冰光,愈发明亮。
宝夕篱也终于看见了前方逐渐泄露出来的亮光,同时,他的鼻子还嗅出了梅初雪无法透视看穿的隧洞里的现有状况:“梅初雪,那人,似乎走了?”
梅初雪足尖一点,径直跃入梅冷峰闭关的山洞。
夕篱亦加速,毫不犹豫地跟着冲入了山洞:
“哇——好高!”
眼前山洞,比夕篱预想的,要大上太多、太多。
洞中石几、石桌、石床,形制皆与血梅崖冰室里的相同。
石床上,略无修炼痕迹;石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字画倒是练习了不少张数。
但,让夕篱大“哇”出声的,不是山洞本身的巨大、而是矗立在山洞中央的巨大骸骨。
看形状,这似是一只、手爪?
仅是一截爪节,竟比一只成年巨鹰还高!
巨大无匹的断腕,斜插于坚硬岩石地面,掌心朝上,五根指骨,峭拔如千尺危楼,直直伸向苍天的方向。
骸骨周体封裹着冰层,散射出冷耀光芒。
夕篱仰头望之,惊愕不已。
它远在夕篱的经验与知识之外,夕篱根本无从判断,它究竟是何造物?它可以是、真实存在的么?
梅初雪亦细致扫视起巨大手爪的残骸,同他闭关山洞里的残骸一样,封裹住残骸的透明冰层里,澄明如旧,清湛透亮,空若无物。
夕篱悬浮的脚,早已在惊愕中,落回地面。他一回过神,便急切地询问道:“梅初雪,在你闭关的山洞里,是大骸骨残余的哪一部分?你觉得,它是应是什么东西?”
“牙齿、和下半边头颅。”梅初雪回答了他知道的。
梅初雪眼见宝夕篱又不自觉地抬起手指,方欲摸往他不安生的鼻尖,突然,手指变做了手掌:
“梅初雪!身后!”
一股淳和掌风,浩荡着扬起梅初雪的发梢。
“住手。宝夕篱,莫追!”
掌风已然四散开来,撒开成一面真气的巨网,不仅严严实实护住了梅初雪身后,还将漫天散射开来的磷光,悉数兜住。
“劈啦!啪啦!”漫天磷光与泱泱真气接触的一瞬间,青幽磷光,竟光焰万丈地骤亮起来。
冰光照耀的深穴秘洞里,恍若升起了一轮烈日。
强光照射下,梅初雪无法抑制地闭上了眼睛。
夕篱紧闭双眼,寻味追去。
又失算了!
他怎能把他身上的气息,降至如此微弱地步!
原来这就是霍家首席暗杀毒手的恐怖实力!
四种毒药气息,在炫目光亮中,破空而来。夕篱竹竿一横、打飞了最危险的毒刺藜;同时向后折腰,躲过了飞向面部的溃肉毒针;自身躯浮出的真气,则抵消了一浓一淡的两股毒雾———
这些小小诡计毒手,一一耗尽了夕篱当下所能做出的全部防御手段。
三支连发的袖箭,几乎不分先后,“嗖嗖嗖”飞向夕篱右腿伤口。夕篱以护体真气,扛住了前两支。
第三支箭,在前两支袖箭耗尽护住右腿伤处的真气后,顺利穿透仅剩无几的薄薄真气,正正刺中夕篱腿上,遭鹰爪抓破的伤口。
紧跟在第三支袖箭之后的,是疾冲而来的拳风。
赤膊近战,实是夕篱不曾涉足的空白领域,但夕篱有的是浑身浩荡真气!
即便他不能凝集真气爆射反击,防御,却是绰绰有余,他总不至于,被区区几拳头抡死罢!
更何况,梅初雪已经追过来了!
炫目光亮中,夕篱不得不紧闭眼皮,故此他没能看见,那一道朝他冲拳击来的银光,并未冲向他的头颈腹肚等紧要部位,反而诡异地往下一坠———
戴护着银鳞手套的毒辣拳头,包缠着阴冷内力,狠狠砸中夕篱右腿伤处。
射入夕篱右腿伤口的箭头,其上沾的,并不是普通迷药。
正是可恶的冰元虫!
夕篱仰面摔倒在地。
竟然遭同一种迷药,药晕了两次。
陷入昏迷前,夕篱愤愤不平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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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梅崖,第二间冰室。
夕篱甫一清醒,便闻见了饭菜香气。
梅初雪背对夕篱而坐:“起来,吃饭。”
“好香。好饿。”夕篱左脚单跳着,蹦哒过来。石桌上,竟然摆满了两大笼食盒的菜肴!梅初雪已食讫,他留给夕篱十几盘食碟,约是一笼食盒的量。
这般大份量,对于练了一上午剑的剑客,和安睡了九个时辰的长身竹竿来说,实属正常进食量。
夕篱端盘扫食,他本不挑食,何况梅林的厨师们,是剑南东西两川之中,叫得上号的烹饪高手。
宝夕篱吃得眉开眼笑,嘴巴却仍不愿闲着:
“梅初雪,你是好人。梅叶也是好人。”
除去右腿腿伤略有加重,夕篱身上,再无新伤。
不是冰瞳一夜顿悟,学会了收爪;更不是梅初雪抱着夕篱,坐上了鹰背;是梅叶一见金爪飞下山来,便乘长尾上崖来,探视梅初雪是否安然无恙。
于是,长尾顺带把夕篱轻轻“夹”上了血梅崖。
梅初雪从不在乎他是不是好人,他径自吩咐夕篱:“今后,你在梅冷峰的冰室,即第十五间冰室里养伤。待梅冷峰回梅林,你的腿,合该好了。”
夕篱听明白了梅初雪的话:等他腿伤一好,梅初雪便会与他比剑,等他二人一比完剑,他便会被踹下血梅崖,听凭梅冷峰这个“大师兄”发落了。
夕篱问梅初雪:“你为何不让我待在你眼前?这样你不是能更好监视我么?”
“第一间冰室是师父的。第三间的人,不熟。”
夕篱根本就没在说第一间或者第三间冰室。梅初雪独居的第二间冰室,空间明明还很宽敞。
梅初雪果然,很“信任”自己,他相信自己不会逃、也逃不掉。夕篱必须承认,上崖难,下崖,更难。他夜袭血梅崖时,冰瞳一直被梅初雪压制,金爪、长尾和鹰王赤纹,皆未参战;
若梅初雪有心捉拿自己,他仅需升起一道剑气,四巨鹰必会响应;且崖下,还有梅林门徒数千。
梅初雪蓦然开口说:“那人死了。”
“那人死了。”夕篱揣摩着这短短四个字,“你是在告知我事实,还是你要我这样告知梅冷峰?”
“若旁人问起。”
“我还有机会见到旁人?”
梅初雪从不解释他自己,他只说起他在意的事:
“昨夜那人撒来的磷光,对内力温度非常敏感。内力温度越高,焚燃得愈剧烈。”
梅初雪看得分明,宝夕篱夜奔血梅崖,耗尽了他体内一半内力,正是他师父传予他的那一半。
在山洞时,宝夕篱心海中,他自己的另一半内力,占据绝对优势。可他出掌时,动用的仍是他师父的“淳和”真气,而不是他自己的。他为何如此?
夕篱笑:“幸好我没用我自己的内力,不然梅冷峰的闭关秘洞,要炸烂了!我又该罪加一等了。”
大部分人的内力,都偏热。但此“冷热”程度,一定是在人体能够长期承受的范围。太冷或太热,只会白白耗费内力来维护适宜身体的正常温度。
师傅的淳和内力,是人体感觉最舒适的温度。
梅初雪的微凉气息,略微比师傅的,凉一些。
而夕篱,他的内力逼近人体能长期承受的“热”的上限,再热上一丁点,夕篱即又要走火入魔了。
“梅初雪,你很敏锐。”
夕篱承认道:“正如你所观察到的,我下意识优先动用的,总是我师傅传予我的那一半淳和内力。故此我才认为,师傅与我的内力,二者是一上一下、各占一半。我是这样想象的。师傅传予我的那淳和内力,随时覆盖在我自己修炼出的内力之上。”
“覆盖。”梅初雪琢磨着宝夕篱这个用词,“一般说来,热气浮于冷气、热水浮于冷水。”
夕篱笑:“这仅是我的想象,也只能是想象。”
“内力眼不可见、手不可掬。即便我把我的肚子划开来给你看,如是你梅初雪这一双锐眼,亦无法看清出它二者在我心海中,究竟如何分布构造。”
饭毕。
梅初雪在冰室前的雪地上练剑。
夕篱在雪地里刨了个坑,身子窝进去,右腿支出来,晒太阳、晾伤口,看梅初雪练剑。
梅初雪练的是极基础的剑招,是所有剑术流派必教的入门招式,是所有剑客烂熟于心的基本剑法。
夕篱知道,梅初雪不是有意隐藏什么,而是像他这种水平的高竿剑客,已经超越了“看山不是山”的境界,升华到了“看山是山”的全新境界。
师傅常说,愈是简单,愈是困难。
夕篱非常能理解,譬如“人”字,不过是左一撇、右一捺,却是很难写好看的字。
梅初雪看得见,宝夕篱在看他。
每一次挥剑转身,每一次闪耀剑身上所映照出的倒影,总能看见宝夕篱那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直直看过来。
梅初雪坦然承受着这目光,毫不在意。仿佛这目光,与冰雪反射着的阳光、从青空之上直直照下来的天光,没有什么区别。
确实没有区别。
夕篱看梅初雪,好似在看一座遥远的雪山。
花海里没有冬天,自是从不下雪。夕篱关于“冬天”的印象,全部来自于花海姊弟闲聊时的描述:
不下雪的冬天,很冷;
下雪的冬天,非常冷。北风一吹,脸上裂一道口子;手指生冻疮,糟烂得像五根红腊肠。
花海之外的冬天,是苦寒、饥饿、灰茫茫天地单调冷寂如一口巨棺收殓着悄无声息的死亡……
夕篱倚在雪窝里,沉入心流,再渐渐沉入心海。
许是这一坑雪窝里,夕篱挖得太好;许是初夏阳光,熏得人太舒服,夕篱非常顺畅地进入了众多武学者一生亦难一遇的、玄妙至极的心潜状态:
体内无形心海,不断拓展、拓展、无限地拓展开来,直至体内无形心海,将夕篱全身包裹进去。
内与外的界限,自此打破;形与质,空前融合。
人在无限拓展的心潜状态里,会拥有接近神魔的力量……至少,会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拘无限的、衷心相信自己是无比强大的美妙错觉……
梅初雪走近,眼看着宝夕篱的伤口,冒出腾腾热气,皮肤肌理肉眼可见地出芽、连结、粘合……
落日西沉。
梅初雪收了剑,不远不近地立在一旁,看着橘红落日,他双眼一如既往的空漠,心里什么也没想。
夕篱睁开眼,看见群群雪山间升起的巨大月亮。
月光照亮冰雪,冰雪辉映白衣。
夕篱看见梅初雪立在不近不远处,如云似雾,难以捉摸、无法言说……
好似身后真长了第二双眼睛,梅初雪迎着夕篱的目光,侧脸投来一瞥。
夕篱叹服:“梅初雪,好厉害。你能随时沉入心流、又随时留心着四周、还能随时抽离出来。莫说剑术,你连休息都比别人休息得好、恢复得快。”
沉入心流,既是内修基础,更是内修关键;
深潜心海,顿悟内功、内力暴涨,可遇不可求;沉入心流,却是习武者每日必习功课,因心海中的内力,便是在沉入心流时,一点一滴修炼出来的、经年累月积蓄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