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双甜双臂夹身后摆,面向山坡低倾身体,真气凝于足底不断粘连、释放,一路向崖上狂奔。
头顶鹰群喧嚷,仍然处于极度兴奋状态。
“冰瞳出爪了,那鬼东西绝对没了!”当值夜班的梅姓兄弟,在梅双甜身后喊。
梅双甜头也不回,继续向上一路狂奔。
今夜并未轮到梅双甜当值。实际上,除了他,其余任何一个梅姓子弟,必然不会上崖察看。因为毫无必要。血梅崖上,有师父,还有那个梅初雪。
师父和梅初雪,是唯二长久居住在冰室的人。
血梅崖上三十余间冰室,代表着实力的认可和荣誉,却并不宜居;剑神亲自用剑气雕凿出一间间冰室,但他从不要求梅姓正宗子弟必须在此苦修。
梅双甜至今仍不能很理解,为什么梅林众人、甚至梅姓子弟,都要如此孤远“那个梅初雪”。
正如长在荒漠里的枯苗,梅双甜移来梅林后,短短五年,迅速成长得枝繁叶茂。他如今看上去,与那些从小生长在梅林的茁壮绿树,没什么两样。
梅双甜不理解,却也明智地合群。他既不参与他们对梅初雪的孤远行为,也从不对此表示反对。
梅双甜其实根本不在乎梅初雪如何,那个梅初雪,也无须他的关心。他是为了梅叶。他要以最快的速度上山确认梅初雪和师父无恙,然后以最快的速下山告诉梅叶,这样,梅叶便能继续安心睡觉,更不必裹上毡裘、夜乘云鹰来看“这个梅初雪”了!
夜袭怪兽在雪地上留下了诸多诡异痕迹,梅双甜在森林里生活了很久,从胃见过这样诡异的足迹。
这鬼东西站起来,竟能比老虎的体型还庞大?
一个个大雪坑,是云鹰俯冲抓捕失败、收身不及、硬砸出来的,可岩石上冻住的飞扬一片的水花痕迹,又该是如何形成?冰雪何以瞬间融化成水?
雪坑如此杂乱、数量如此众多,鹰群如此暴怒、鹰袭鹰坠如此狂暴,反光雪地上竟无一丝血迹?
这怪物竟然毫发无伤?
方才当值夜班的兄弟说了,最后是冰瞳出手,解决了这鬼东西。冰瞳一定很喜欢这一头大怪物,它一定不会吃掉它的战利品,它一定会把这一头诡异巨兽完整地冰冻起来,作为它巢里的饰品和玩具。
这太好了,梅双甜在心里默默试讲起了故事,他一定要绘声绘色地把这一头大怪兽,讲给梅叶听,然后,梅叶便会带着他一起,乘鹰母长尾来到冰瞳的鹰巢,一起观看这一头惊人巨兽的冰尸……
血!
即将抵达崖顶时,梅双甜终于看见了一滩血。
即在此时,梅双甜听见了长尾清亮的鹰鸣。
仅须再奔十余步,他就能攀上血梅崖,梅叶就会看见他在做“好事”,他就能得到梅叶的夸奖。
梅双甜缓缓停下步伐,旋即转身,回奔下山。
下山,远比上山难,无论四肢怎么摆动、真气如何调整,都似在加速失控的边缘、即将坠跌滚落。
长尾巨大的黑影从空中投下,罩住了莹亮雪地上的人影,影子一上一下、一大一小擦身而过的瞬间,梅双甜突然很愤怒、很悲伤,他又不禁回想起了他在森林里的日子,那是他绝对的噩梦———
唯有一次、唯有一次他感觉到了快乐,那就是他失足从树巅上掉下来的那一次,他当时满心以为,自己终于自由了、终于可以死掉了———
你决不能死!梅双甜猛然从死亡的幻想中惊醒过来,你已经不是那个黑瘦肮脏、连人话都说不清楚的森林土人小孩了!你是万华派血梅崖剑神梅傲天的亲传弟子梅双甜,你早已彻底扭转了你的命运!
梅双甜内力一震,身体猛然腾空,因过于专注而紧绷已久的四肢,在半空中自由舒展开来……
梅双甜一面狂奔,一面在心底对自己不住诉说:你要好好活着、双倍快乐地活着!你还年少,你还年少,你可以长成梅叶喜欢的任何样子……
“你个野崽子!”值夜的梅姓子弟,看见梅双甜身体伏地、四肢猛刨,野兽一般蹿下山来,忍不住在他身后呐喊鼓劲,“跑得好!梅双甜!快跑!”
“你一定可以!跑得比那个梅初雪!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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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梅崖,第二间冰室。
梅叶裹着厚重毡裘,毛熊一般的臃肿肥圆,嘴唇却仍冻得发紫,他上牙颤着下牙,送来最新消息:
“秦大哥连夜送来消息……”
梅初雪问:“连你都说不听的夜鸮,他驯服了?”
猛禽多在白日活跃。鸟禽中昼伏夜出、且遇见云鹰后,仍有勇气继续前进的,唯有夜鸮了。
但是,夜鸮生性冷僻,比鹰隼还难熬。
梅叶听见梅初雪关注的是夜鸮、而不是信消息,便立即明白,那位夜袭者,已经彻底解决好了。
尽管秦大哥连夜送来的新消息,已经迟了,梅叶依然向梅初雪完整而细致地从头讲述了事情经过:
“是秦大哥和晴大姐同骑一匹马,连夜奔至梅林报信。他们总觉心中不安。那人当着秦大哥的面,拿走了虎皮,秦大哥却毫无察觉。并且,他还轻轻松松地解开了苗大姐为晴大姐特制的不离蛊虫。”
梅叶补充道:“秦大哥说,这不离蛊虫,是苗大姐送给他夫妻的祝礼,祝他们白首不分离。蛊虫深藏于心,非常难以察觉。”梅叶实是在委婉劝解梅初雪:人心深沉,人情纠结,绝非人眼可看透。
梅初雪并不在意什么蛊虫,他在意的是:“我从未察觉蛊虫。他解蛊了。”
梅叶亦注意到:“巨鹰们很少如此喧嚷。那人气坏它们了。”
梅初雪点点头:“来人轻功极好。但很奇怪。”
梅叶亦点点头:“能让初雪感到奇怪的,那可真让我好奇。他如何奇怪?人奇怪?功夫奇怪?”
“都奇怪。”梅初雪尽可能向梅叶描述清楚,“他是用爬的。正如梅双甜没学内功之前,四肢着地、贴地飞奔。但他比梅双甜爬得还快,非常之快。”
梅叶迅速理解。
梅双甜的速度,仅次于巨鹰、初雪、和师父。
梅初雪继续描述说:“我感觉,他并不害怕。当鹰群凶性大发、持续暴袭他时,我看见,他在笑。
“他笑得很快乐。好像那种,从小生长在南方、从没看见过雪、在雪地上尽情撒欢的大……”
梅初雪稍微一顿。
大野猴、或长毛狗,皆有些像,但又都不够像。
于是梅初雪拣了个比较宽泛的形容词:
“大动物。”
一头在雪地上尽情撒欢的“大动物”。
梅叶笑:“我想象了下,感觉又奇怪、又可爱。”
梅初雪点点头。
梅叶紧紧颈下系绳,临走前,他另询问道:“初雪,今夜在鹰群中,你看见金爪了么?”
梅初雪迅即回忆了一遍,肯定道:“没有。”
梅叶似乎早有预料:“赤纹生性乖懒,能不动便不动;冰瞳和长尾,有你和我。金爪最黏人,梅冷峰不在的这些日子,它一直烦躁不安、闷闷不乐。
“中午喂鹰时,我发现,金爪突然变得开心了。今夜这般喧天大戏,金爪竟然不跑来跟冰瞳抢风头,竟然愿意乖乖窝在巢里,想来,它是真的很开心,有人陪它,陪了它这么久,从白天、到晚上。”
梅初雪是下午回的崖,现在已是深夜了。
梅叶给了那人足够的时间撤离。可他仍不走。
“我知道了。”梅初雪接收到了梅叶的讯息。
梅初雪将梅叶送出冰室时,告诉他:“梅双甜上崖了,他见你来了,便下山了。”
梅叶将脸缩在毡裘厚绒绒的立领里,颤声叹息:“早知如此,我就写封信,让他帮我带上崖了。”
长尾携梅叶飞远了。
石门没有关上。雪气吹入冰室。
“我跟那人不认识!我只有我一个人!”夕篱扭动身子,从石床底下拱出来,“我和你一起去。”
梅初雪泠然看向夕篱。
夕篱拄着竹竿站起,向梅初雪一一道来:
“首先,把我一个人留在你们血梅崖禁地,你肯定不放心。
“其次,你十之八九能杀掉我。但我保证,这一定会花费你相当长一段时间。
“最后,我早就知道了———”
梅初雪泠静的眼,微不可察地凝动了一下。
冰瞳抓伤了宝夕篱的右腿,即使他腿骨没断,皮肉伤亦不会浅。但宝夕篱,笑眼不改。
他笑得依旧很快乐。
宝夕篱抬起手指,敲敲鼻梁,笑脸里满是得意:
“你们血梅崖真正的秘地、你师父的闭关之所,其实,并不在这崖顶,而是在———下面。”
夕篱手指顺势往下一折:“在鹰巢之后。”
说话间,巨大鹰爪落下,激起雪尘一片。
冰瞳趾甲上的血迹,早已被它蹭得干净。
梅初雪说:“它不是长尾,它不会收爪。”
“你无须担心,这一回,它爪子一定刺不动我。”
夕篱催动内力,磅礴真气,几乎是瞬间蒸腾环绕起来,厚重得几乎肉眼可见,挥霍无度的真气,仿佛厚重毛毡一般,周密紧实地包裹住夕篱全身。
这一次受伤,是夕篱大意了。
他以真气覆体奔袭上崖、又以真气爆射鹰群,这生生耗尽了一半内力。于是,当冰瞳朝他袭来时,他体中另一半内力调动不及,真气裹得不够迅速、也不够多,就这样,他遭鹰爪子抓破了右大腿。
梅初雪此时亦可以确定:“你体中有两种冷热不同的内力,且两者皆量级惊人。而你竟然还活着。”
想来此等隐秘内情,宝夕篱自不会回答。
梅初雪亦好奇,宝夕篱这一身真气铠甲,比之云鹰巨爪,孰硬孰锐。
在梅初雪默许的目光下,夕篱就地一滚,主动滚入冰瞳爪下,仰面躺好,乖乖等待鹰爪将他攥住。
冰瞳非常喜欢它爪下的这一只“玩具”,故此,它并未向往常那样,胡乱一攥,连刺带刮,它极细致地将“玩具”竖着抓拢在爪间,以保证玩具的完整。
于冰瞳巨鹰而言,它动作已是轻柔,但对人体而言,云鹰巨爪从冲攥猎物的恐怖力度,变为轻柔抓拢,不过是从泰山压顶,变成被埋入巨石堆里。
“我好了,梅初雪,快飞呀!”
夕篱仅有一颗脑袋,露在抓拢的巨爪外,他期待地看着梅初雪,迫不及待地要飞向万丈高空。
纵使夕篱飞得再快,却不能比禽鸟飞得更高。
———真气铠甲,胜。
梅初雪白衣一扬,飞身立于鹰背。
冰瞳因得了称心玩具,大啸一声,振翅高飞。
“哇!好高!我也好想———骑巨鹰啊!”
宝夕篱兴奋的声音,竟自脚下的鹰背传来。
梅初雪迎风发散的空漠地眼,又是一凝。
云鹰天性多疑、警觉、易怒,宝夕篱竟能悄然将内息注入云鹰身体,游走云鹰全身,传音至鹰背,且在此期间,不曾一丝一毫惊扰飞翔中的冰瞳。
此等奇绝内功,已不能用“精妙”来形容。
莫说梅初雪,即是梅林第一医师,亦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