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烨依旧在圈禁之中,皇帝似乎暂时遗忘了这个儿子。
充南水患已经渐渐平息,赵煜已经带领人马回程,只是沿路还要查看灾后恢复的情况,故而脚程也慢。
七月底,余炎烈烈。
但是宫里的人却不曾忘记自己的职务,裴容月自从回到裴家,皇宫里便派出了宫人,检查过裴容月曾经带去的一应嫁妆后,便又趁夜送还裴府。
那些东西不曾到裴容月的眼前,都被送进三房夫妇那里,于裴容月而言,只能睹物思情,徒增伤心。
裴容月这些日子也不曾外出,只是呆在琼玉阁里,既不见外客,也不曾和兄妹们往来。
她心里一直有着疑惑,她只亲手交出过画卷,可是其中到底有没有所谓的证据,她却不敢笃定。
有时候,她总是想起赵烨平静的神情,于是她渐渐又有些怀疑,也许是赵烨自己放进去的,也未可知。
听闻送回来了自己的嫁妆,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彼时裴容月正在自己的书房里独坐,在这里,她曾日夜练习过琵琶。
门外的下人很快就退了下去,裴容月翻阅着从前的音谱,窗前的木箱里,还保存着十四岁时她曾用的绿头琵琶。
她说不清楚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忽然兴起,将那箱子打开,便要拿出琵琶来,可是她这些时日憔悴消瘦,一时之间手上竟没有什么力道,琵琶落在箱沿上,发出碰撞的声响。
门外立即有人问:“小姐?怎么了?”
“无事,你不必进来。”裴容月随口答话,自己仍撑着力气抱起琵琶,可是确实有些重了,她只好慢慢顺着箱沿抱着琵琶,掀了点裙摆,随意坐在地上。
指尖轻轻波动弦丝,带起一点清亮的音调,不知不觉里,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明月,眼角又落下泪来。
裴容月微微拭泪,心里一时没有着落,便将琵琶靠在箱子上,便要撑着站起身来,可是手却一时不妨似乎被箱角挤到,惹得一阵焦灼痛楚。
她下意识撤回手,琵琶仍靠着箱子,可是眼前箱子上方,却似乎撇开了一角。
裴容月的手心已经划烂了皮肉,她却忍着痛,去看那箱子的异状,她的指尖微微扣住那箱子,手上用力,箱体却忽然打开一点,露出一点空间。
裴容月一愣,将琵琶挪走,顺着打开的箱板,却见看似严丝合缝、浑然一体的箱体侧却能打开,并且有着不少的空间。
裴容月起初还有些奇怪,按理来说,她所用之物都是上好的木材,由能工巧匠精心打造,不应该木板间竟有这样大的空隙,莫说一点零碎东西,便是几本书也能安然贴进去放下。
窗外微风起,月色如许。
她心头猛然一跳,那时候,她本来是要带走这个箱子的,可是后来因为林贵妃赏了更精贵的琵琶,她左思右想,年少之物留在家中更为合适,便没有带走。
心里恍惚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猛然冲出房门,门外的奴婢们呼唤着她便要追上来,裴容月只喊道:“不许跟着我!”
几个丫头左看右看,只好立在原地。
裴容月一路奔进自己的寝房,她清楚地知道,在自己的床边脚垫下,还有一块地砖可以打开,她自小便在其中藏些东西。
出嫁前,母亲曾送她一个小匣子,里面是琳琅满目的耳饰——东西自然是带走了,可是那个小匣子却被她放进地砖下,替代了旧的。
裴容月推开房门,几乎是扑在地上,她不管不顾地推开地垫,照旧是在床脚的深色地砖处,用头上的钗头轻轻一撬,地砖便轻而易举地被挪开,她取出其中的匣子。
呼呼啦啦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什么小布包、小泥塑和珍珠手串等落了一地,裴容月却只顾用指尖去扣匣子的四角,
裴容月微微喘着气,她觉得如今仿佛一片恍惚,她只希望是自己异想天开。
可是在满室寂静里,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卡吧”声,手里的匣子应声散开,一封信落入手中。
裴容月低头看着,眼睛里却漫上泪水,她颤抖着手去展开那个信纸,口中还喃喃有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可是信纸展开,上面的字,她再清楚不过。
是外祖父的字迹。
夜色深深如许,满室寂静光阴。
风从身后卷进来,裴容月缓缓抬起头来,月光下,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轻轻抹去脸上的泪水,慢慢起身,左手心里已经血肉模糊,指甲也断了一截,可是她却仍旧紧紧攥着那张信纸。
她转头往外走,婢女们远远地站着,似乎还想上前,可是看裴容月的样子,却都犹豫着,不敢轻易动作。
裴容月却一概不管,只是往父母的院子走去。
林青宜和裴允城,这个时候正在清点裴容月的嫁妆,满满当当的一院子,连正厅屋子里也放着。
这时候,却见月下白茫茫一片中,裴容月独身走来。
林青宜上前来,只见女儿穿着单薄,她念叨着:“怎么不加件衣裳?跟着你的人怎么这么不上心……”
余下的话语戛然而止,林青宜瞪大了眼睛,匆匆几步奔上跟前,捧住裴容月的手,鲜血已经顺着指尖往下滴。
“怎么了月儿?怎么受伤了?”林青宜慌张里就要查看裴容月的手心,可是只见她死死攥着张信纸,怎么也扯不开。
裴允城也皱着眉头上前来,低声哄道:“月儿,快把手松开,叫人来看看伤的如何。”
裴容月还是没松手,她只是哑着嗓子道:“让旁人出去。”
裴允城看了一眼女儿,转头微微示意,侍立的小厮们随即便走出去,转瞬间,院子里就只剩下父母与女儿三人。
裴容月这个时候才松开手,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将那封带着血的信展开在父母面前,她尽力稳住声调,却还是忍不住颤抖,她问:“这是什么?”
裴允城和林青宜的脸色在看清楚信纸上内容的一瞬间有些僵硬和惊诧,可是她的父母转瞬便恢复了镇定,夫妇二人只是沉默着。
裴容月深吸一口气,抖着声音又问:“这是什么?”
眼见裴容月不肯轻易放过,裴允城微微皱了眉,走上前来便要拿走这张信,“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样的东西不是你该看的。”
“父亲知道这是什么啊,”裴容月却白着脸惨笑着后退一步,质问道,“原来父亲知道这上面的内容是大逆不道、狂悖谋反啊!”
裴允城的动作被裴容月的话定在当场,林青宜却微微挪动了身子,慢慢靠近裴容月,“月儿,听娘的话,这些不是你能看的,交给娘,好吗?”
裴容月的泪水从眼睛里溢出,她忍不住颤抖着问道:“不是我该看的?可是娘,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在我的嫁妆箱子里?”
林青宜脚步一顿,下意识扫过院子里的东西,这个眼神没能躲过裴容月的眼睛。
裴容月忽然极其自嘲地笑起来,笑地肩膀也在颤抖,“娘,让我猜一猜,不止一个小匣子里有,恐怕这里的一排排箱子里,只要仔细检查,就也能找出来这种东西吧?”
林青宜和裴允城都沉默了。
父母的沉默等同默认,裴容月一瞬间似乎想明白了诸多事情,画卷里的检举书信自然不是她放进去的,也不是赵烨,而是从一开始就被封进去了。
裴容月忽觉天旋地转,赵烨真的犯下诸多罪行了吗?那些所谓勾结朝臣、私收贿赂的书信,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不是都是一早藏在她的嫁妆里,然后被神不知鬼不觉放进了王府,最终变成了所谓的罪证。
“想把这种东西带进王府,从旁出来做,不容易吧?”裴容月眼睛里不断渗出泪水,她浑身发着抖,口中却不住地问着,“只有、只有准王妃的嫁妆,谁也不敢轻易盘查靠近吧?那时候,这一箱箱是多么轻易地就被送进王府里了啊!”
月色下,裴容月却忽然看不清楚父母的脸庞,她只觉得浑身冰凉,祸起之时,充南一事尚不知底细,可是朝堂上林家和赵烨的罪行却已经被判下。
眼前的父亲和母亲,究竟在其中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究竟有多少是真正的罪孽,又有多少是旁人有心为之?
裴容月轻声问:“母亲,那是我的夫君呐……!”
年少之情,起于赤诚之心,赵烨从来没有对她设过防,她也未曾对着自己的父母设防,这些东西就藏在一箱箱嫁妆里,掺杂在爱女之心中,流水似的抬进瑞王府。
林青宜望着面前的女儿,终于还是开口,一字一句太过残忍地真切,“月儿此言,难不成,你还要拿着这封信去状告我和你爹爹污蔑旁人,陷害皇子吗?”
裴容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喃喃着轻声回答,“我不能的……母亲。”
我不能的。
裴允城已经走上前来,他轻易便从女儿手中抽走那封书信,“月儿,你是好孩子,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从今往后,你只记得自己还是爹爹的女儿,爹爹和娘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元逸能过的好,你明白吗?”
裴容月仿佛脱力一般望向裴允城的脸,思绪一阵恍惚,竟要看不清楚裴允城的面容,她如梦呓语般回答,“我知道了,爹爹。”
力气随着这句话消失,接着,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裴容月在刹那间坠入黑暗,昏迷过去。
在黑暗前的最后一眼,她望见深蓝夜幕下的月亮,清亮亮独悬,高挂于天际,仿佛人世间一切的阴谋诡计、算计争端,都与她无关。
月亮啊月亮,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真相?
只是你口不能言,而所思所念,不敢传达于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