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是纷乱无章的梦境片段,像胡乱涂抹的画卷,一片片,一段段。
那座院子里,巨大的银杏树是这样的高耸入云,一场寒凉的秋雨,澄黄的叶子纷纷扬扬铺了一地,不止院子里湿漉漉的地面上,乌黑湿润的房顶,院墙上,还有院外的一片,都这样沾染了黄色。
应秋走过时,叶子发出微微簌簌的声音,带着水珠的滚动,她在银杏树下,挖开湿润的泥土,将那个锦袋,装载着自己的头发,小宝刀,一起埋进去。
等她走出院子时,应秋已经成为了裴元辰。
这场意外,像撕裂天空的雷暴,割裂了她的人生,从今往后,应秋是画卷的开端,裴元辰却是续写的残卷。
此后便是一路的颠簸,终于离开了云水,要走进靖城的地界,没有人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裴允澈的死讯。
可是这一切不必言说,裴元辰一身白衣丧服走进裴家时,他看到了满天飞扬的纸钱和飞扬的白幡,从一些人惺惺作态的悲伤里,从旁人或怜悯、或同情的眼神里,他拼凑出来另一件事。
在远方,他不仅失去了母亲,同样也失去了父亲。
一夕之间,而成孤儿。
那时候,他有没有落泪,已经记不清楚了,因为他还要顾及第三件生死大事,仍在襁褓的幼妹,在回到裴家后便高烧不断。
从生死线上夺回了裴容诗的性命,那个时候,他才发觉另一件事,郑清妍是不能久留的,许朝也是,尽管有着裴承显的庇护,两个孩子要顺利成长,这些却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许朝走之前,远方,许慕送来了亭竹。
他的父亲同在裴允澈的商队,也一样,在雨夜葬身山洪,这个小男孩懵懂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唯一的亲人已经离他而去,他一样成为了世间的一抹孤魂野鬼。
于是在许慕询问他,是否愿意到靖城跟随裴元辰时,这个小男孩虽然一言不发,却很认真坦诚地点头了。
裴元辰身边除了云画,又多了一个亭竹,至于另一个宁欢,却是十二岁才送来的,正是应挽之一族的人。
裴元辰的生活好像真的在平淡的日子里过了下去,好像没什么特殊的,可是在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在裴容诗需要玩具的时候,他只能按照记忆里的样子,给妹妹雕了一个小猫木偶。
也许心在苦水里泡的久了,就会误以为已经不苦了。
梦境里的画面如纷飞书页,迅速掀过一页页去,没有什么值得停留。
可是到最后,裴元辰却总是走进那座小院,常常回到陵水县,这次,仿佛他成为了陈谅,仿佛是他与裴允澈相识,听那个年轻的父亲眉眼飞扬地向他提起妻女。
然后就是一遍遍的重复,瓢泼雨夜的拦路山贼,不能阻绝的山洪崩塌,连梦中的剧痛都这样真实,从他的四肢百骸撕裂着,绞弄着,终于抵达了心脏。
裴元辰在梦里,是石子,是雨滴,是一片银杏叶,是一株栀子香,他终于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在升腾的迷雾中漫无目的地来回飘散。
很快地,在迷雾里,隐隐一点明晰的方向,他的魂灵又落地,望见雾中的形状,仿佛安宁巷的月洞桥。
少年的步伐不自觉地前进,他闯进白雾,想要跨上那座桥,如同要翻过云水城的山。
可是有人阻挡了他,梦里没有现身,没有形状,也没有声音,裴元辰却明白这人的意思,“你不该到此处,你须得回去。”
裴元辰不明白,他只是茫然,也许冥冥里,他忽然发觉了自己的处境,于是少年问:“河对岸,有我的家人吗?”
那人默认。
可是继而便又催促,裴元辰不能逗留,必须要回去,只是若是他自己不愿,这一番想法也很难实行。
裴元辰没有挪动,他只是睁大了双眼,试图在梦中的迷雾里,望见河岸对面的人,于是他又听见那人叹息,“你且回去吧,你的家人让我催你回去。”
裴元辰一愣,少年慢慢收回了目光,喃喃问,“我会回去,可是,您能转交一句话吗?”
迷雾中的人只好答应。
裴元辰抬起眼睛,少年没有看雾,没有看桥,也没有看过桥下滚滚不停的流水,他只是久违感到了湿润,眼睛里的大雨终于返还天空,他轻轻说,“能不能,告诉她们,秋秋很想她们。”
很想很想,很想很想,思念是无法抵挡的大雨。
如果思念是一条河流,那么他已经被淹没良久。
在泪水落下之前,迷雾匆匆退却如倒影穿梭,一切都崩逝,霎那间万物归一,归为黑暗,连自己都似乎化成了一粒尘埃。
自七月初十裴元辰忽然昏厥,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个夜。
这一病,来势汹汹而愈演愈烈,少年从一开始的震颤剧痛到后来的人事不知,气息渐渐微弱,最严重的一夜,甚至连药都喂不进去。
云画却强作镇定,熬药安排守夜,处处不落,一天一天熬过去。
裴承显已经老了,却也乘着轿子趁夜赶下山,裴家上上下下似乎都已经严肃,这病来的这样蹊跷而迅猛,于是为了裴元辰的病情,一时之间氛围已经肃然难安。
裴容诗是这样悲伤,她不肯离开裴元辰床前,可是小姑娘伤心之下水米难咽,如何能在病榻前留住,短短三四天,她便昏厥几次,消瘦了许多,于是为了守着裴元辰,她只能强逼自己,顾全身体,才来守着兄长。
裴元辰醒来的时候,正是盛夏的午后,恰巧是裴容诗留在床榻前。
他从这一场大梦中苏醒,却仿佛还残留了从前的意识,一时之间恍惚眩晕而不知身在何处,眼前晃了又晃,转了又转。
夏天似乎已经起了蝉鸣,一声声送入耳边,吵得人心烦意乱。
他慢慢转过头,仿佛不认识此处似的一点点打量房间里的一切,而在床边,裴容诗的小脸落入眼中。
小姑娘瘦了很多,眼下是遮不住的乌青,连身上的衣裳都显得单薄,也许是太累了,这么一会,她已经趴在裴元辰手边迷糊着睡着。
裴元辰只是沉默着看她,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慢慢试探着动了动手指,轻轻放在裴容诗的额头,他一点点抚摸着妹妹的碎发,柔软的前额。
似乎有泪水滑落,惹得激起一片冰冷,啪嗒啪嗒落在枕头上,也是这样的清晰可闻。
下一刻,宁欢推门进来,她一样单薄消瘦,手里端着一碗药,脸上是掩不住的忧愁悲伤。
可是这些神情立即就消失了,她一眼就看到了苏醒的裴元辰,一种直冲脑海的惊喜和震惊使她一时之间呆立原地,小姑娘的泪水呼啦便落了下来,砸落在地上。
她喃喃自语,起初声音是这样小,连裴元辰都没听清,接着便渐渐大了起来,宁欢带着哭腔喊:“公子醒了!公子醒了!云画姐姐……!”
她端着药扭身便跑了出去,接着门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裴容诗就在这响动中醒来,她似乎悚然惊醒,下意识便去查看裴元辰,可是一抬眼,就装进一双清醒的眼睛里。
她也愣住了,连眼泪都还没来得及落下,小姑娘便忽然扑上前来,“哥哥!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裴元辰感到脖颈间的湿润,像雨水一样连绵不断,他只能抬起手轻轻拍打着裴容诗的脊背,嘶哑着嗓子道:“我醒了,你别难过……”
这样的话只是重复了两三遍,便又闯进来了宁欢和云香,亭竹立即带着待命的郎中冲进来,裴容诗慌忙起身,擦着泪道:“是我糊涂了,大夫,您快来给我哥哥把脉。”
说着话,小姑娘便让开了身子,郎中紧忙把脉,脸上却渐渐浮现喜气,“恭喜啊,小公子的脉象虽还有些虚弱,但到底已经趋于平稳,想来再有些时日调理服药,便能大好哇!”
这话简直让人喜不自胜,几人一时之间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都是连连擦泪里不忘笑容。
而后便是熬药照看,裴元辰吃过药便被云香喂下一点便于克化的甜粥,渐渐恢复了一点气力。
裴家上下已经知道了裴元辰苏醒的好事,但是大病初醒,裴元辰依旧需卧床休养,于是众人不可立即来打扰,以免损耗他的元气。
于是平安居里,还算安宁。
可是直到晚上,裴元辰才见到了云画。
她明明几次从院子里走过,裴元辰已经认出来她的脚步声,她却始终没有进来看一眼,这个时候,旁人都退出去了,只有云画捧了茶水慢慢从门外挪进来。
她的眼睛似乎有点红,可是脸上却还算镇定自若,她仿佛没事人一样端茶倒水,给裴元辰洗漱洁面。
裴元辰看着她给自己擦洗手腕,他忽然低声道:“姐姐。”
云画连动作都没停,照旧用湿润的毛巾擦过裴元辰瘦弱到骨腕明显的位置,她似乎僵着脸,不肯落泪。
裴元辰却还只是看着她,慢慢的,他感到了疲倦,于是他道:“姐姐,我累了,先睡一会。”
这个时候云画伸手来给他盖上被褥,眼泪才在他面前落下,滴滴答答掉在被褥上,粘湿了缎面上的花纹。
云画哽咽着说,“你要把人吓死了,你知道吗?”
裴元辰只是轻声答应着,云画止不住泪水,只好自己坐正擦拭,房间内一时安静,烛火的暖黄落在床边跳跃。
忽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云画收敛了泪水,扬声问:“怎么?”
来人道:“老家主明日便要回山上,今夜想来看看公子。”
云画一顿,还没有回答,便感到裴元辰轻轻拉住了自己的手,她回过头去,少年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于是云画坦然拒绝,“公子已经睡了,不好见家主,你且去回吧。”
那人答应了一声,便退走了。
云画又去看裴元辰,却见少年真的已经闭上了眼睛,明知他已经没事,心头却还是猛然一跳。
“姐姐,我睡了,我不想见任何人。”裴元辰慢慢说。
云画无声点了点头,便起身灭掉了多余的烛火,自己也睡在屋里另放的竹榻上,她却不敢立即睡着,只是默默看着少年的脸。
不知道过去几时,浓重夜色里,只有清浅的呼吸声,一切都这样安静。
于是云画也渐渐合上了眼睛,终于也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