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羽哥哥,许久不见。”
眼前的女子穿了件蓝色间白的鎏金王袍,早已没了年少时的跳脱,容貌依旧秀美甚至比之前更明艳动人。
楚暄看着她觉得熟悉亲切,却又多了份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
“草民拜见昭仪夫人。”楚暄起身走到她跟前行礼,却被嬴钰止住。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吗?”嬴钰笑道,“叫我钰儿就行,我们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楚暄一顿,立刻明白过来,心中的弦也松了许多,莞尔道:“听钰儿的。”
嬴钰满意地笑了下,将他带入席间。
“不知王上……”
“是我叫你来的。”嬴钰对他说,又摈退了宫侍,待房门关紧,她继续道,“故人相逢,安羽哥哥不想与我叙叙旧?”
楚暄看着她,嬴钰的容貌没有变化太多,但却不似从前,或许是眼神变了,那双杏眼少了儿时的灵动,却多了坚毅沉稳。
都说眼神最容易反映一个人经历过什么,那对漆黑的瞳仁柔可如泉水,坚亦似冰刃。
“钰儿,你变了许多。”楚暄想着,也不禁说了出来。
“是么?”嬴钰扬唇。
楚暄淡笑,开门见山道:“我此行的目的是接稷儿回秦国。”
“我知道。”嬴钰抿了口茶,放下杯,“你带他回去吧。”
楚暄一愣,有些惊讶于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
嬴钰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忍不住笑道:“我收到使臣的信时就知道此番你定会来,只是没想到你会是赵国使者。”
“说来话长。”楚暄淡笑,“先生失势后我们先是回了魏国,后来得知秦王荡之死,才去了赵国。”
嬴钰沉下目光,淡淡道:“稷儿此番能回秦国也是天意,若非如此,你我二人或许此生再不相见。”
楚暄闻言一怔,心中骤然泛起一丝愧疚,对嬴钰正色道:“若不因稷儿你我二人也会相见的。”
“我开玩笑的。”嬴钰见他神情凝重,扑哧一声笑出来,“安羽哥哥,我当然知道你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只是如今已非孩童时期,眼下诸事缠身又有身份束缚,不得脱身,故而难相见罢了。”
嬴钰收起笑容,认真道:“今日我请你来便是以这‘昭仪夫人’的身份,想向你讨教治国之策。”
说起“昭仪”这个称号,楚暄想起乐毅说嬴钰在燕国守城门击退齐兵一事,忍不住问:“‘昭仪’这个称号可是在击退齐兵后封的?当年……定是不容易吧……”
“当年的事……”忆起过往,嬴钰的目光平静似水,夕阳的光辉淌入窗间,她被这光刺得晃了眼,望向远方赤金流火般的天际。
落日熔金,夕阳的光辉自地平线射出,随着“嘭——”的一声响,闯入室内。
“我不嫁!”
镜泉宫书房内,嬴钰破门而入,对着眼前的男人大吼。
余晖打在男人身上,他没有抬头,翻着手中的书简,指尖不着痕迹地微微发颤。
“你必须去,没得选。”他声音喑哑,压着情绪。
“凭什么?你们自己定下的承诺需要我去兑现?父王,你可问过我的感受?”嬴钰颤声质问。
嬴驷终是放下书简,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他一直捧在心尖的明珠,负在身后的拳头不断攥紧,冷着脸道:“钰儿,你是一国公主,政治联姻是你生来背负的使命,你必须去。”
“责任?”嬴钰气得双眼发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父王,您曾告诉我们这世道弱肉强食,只有弱者才会处处受压制,屈服于他人的压迫,您也曾对我说过,秦国强大起来了您的女儿就不用去委曲求全参与政治联姻了!”
她双目含泪,看着眼前沉默不言的父亲,心就像被刀剐了一般,痛得不再顾他,悲愤地吼道:“你现在却跟我说这是‘责任’?你们自己打不赢的仗就要拿我去邦交止战?我若不是女儿身是否秦国就此灭国了?你将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养大后作为邦交的筹码?为了给你们男人擦屁股料理后事吗?!”
“放肆!”嬴驷被她的话气到七窍生烟,怒火攻心难以自控,重重扇了嬴钰一耳光,扇完他立马后悔了。
嬴钰被这力道扇的摔在了地上,嘴角冒血,脑子里嗡声作响,连脸上火辣辣的痛感都察觉不到了,视线逐渐模糊,泪水噙满眼眶,从小到大她的父王都不曾责骂过她,今日不光打了她的脸更伤了她的心。
她抬起头,眼神麻木,直直盯着立于身前高大威武的男人,这个她一向敬重不已的男人,爱戴的父亲,如今是那样的陌生。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嬴钰双目空洞,喃喃着。
“父王,我恨你。”这话音不大,呢喃着像是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她抬起头,双眼通红,盈盈泪光似是化作了森寒的刀光,刺透人心。
嬴驷盯着她的双眼,觉得喉咙被一只手狠狠扼住了,心脏像是被利剑捅穿,浑身僵硬到发冷,他想逃开那个目光却使不上力,他这一生从未怕过什么,如今却怕看着自己女儿的眼睛,他的眼睛酸涩难忍,头皮发麻,手掌仍旧刺痛,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用尽全部力气背过身去,不再多言。
——
彼时嬴钰刚十五,正值妙龄,就要去嫁一个素未谋面还和自己父亲一般大的男人,这消息对嬴钰而言简直是一记重锤。
在见完嬴驷后,她将自己锁在房中三日,这三日里几乎未进食,摈退了宫侍,谁也不见。
秋末晚间寒意侵体,室内一片漆黑,她愣愣地看着窗外逐渐坠入黑暗的残阳,浑身凉,心更凉,这王宫这公主府变得冰冷又荒谬,这十五年宛若如梦似幻的泡影,自己好像在这世间根本没有一个真正的容身之处。
嬴钰抹了把泪,长吁一口气。
不行!她还是要反抗,如果连自己都放弃自己了,又有谁能救她?
明月初升,咸阳王宫一片寂静,嬴钰只身一人快步走向镜泉宫,无视了上前问候的宫侍们。
到达书房外,宫侍们见了她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嬴钰没有理会,挥退他们后正要敲门时,忽闻内里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啜泣声。
“寡人,寡人就这一个女儿……燕国已然如死灰……寡人还要将她送过去……”嬴驷声泪俱下,嘶哑颤声地说着。
一旁的嬴疾看着他,轻声叹气。
“钰儿才十五,才刚十五啊!你说……我这王做的……何等窝囊,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嬴驷颤巍巍地举起酒杯大口灌着酒,许是喝太急也悲伤过度,被酒星子呛得猛烈咳嗽。
嬴疾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手中的酒杯夺去。
“王兄,不能再喝了。”他一边帮嬴驷顺着背,一边去夺酒杯,嬴驷却蓦地一挣,竟像个守护自己玩具的孩童般攥紧酒杯。
嬴驷在醉意中叹息,他抓着嬴疾的手,一个劲儿地诉说:“你知道那日钰儿来和我说什么吗?她说我曾和她说过,只要秦国强大了,我的女儿就不用委曲求全参与政治联姻,只有弱者才会屈服于他人的压迫,可是我食言了,我甚至还扇了她一巴掌……
她说她恨我,是我不配做她的父亲,是我没用……我连自己唯一的女儿都保不住……”他说着话滚滚泪珠砸落在前襟。
“王兄,钰儿那日说的不过是气话,你别放在心上。”嬴疾拍了拍他的背,像哄小孩一般安抚道,“何况钰儿聪慧识大局,有朝一日她定能明白王兄的良苦用心……”
书房外,嬴钰安安静静地听着,早已是泪如雨下。
她在寒风中站了许久,站到身子都僵硬了,眼泪被风吹干。
许久后,她动了动,向后退了两步,跪下。
内里的声音逐渐淡了,嬴钰对着房门以手贴额,以头抵地,俯身叩首。
在拜到第三下时她停住,此刻内心平静,无悲无喜,她用极轻的声音说出一句话,语气却是坚定:
“父亲,钰儿愿往。”
——
三日后,嬴钰穿上玄衣纁裳,随着和亲的队伍离开了咸阳,前往燕国。
和亲的队伍中有八百名秦国的精锐,这些精锐将士是嬴驷的亲卫军,在嬴驷还是太子时曾多次跟随他征战,也是嬴驷派他们一同前去支援燕国的。
众人行了近两个月的路,终于抵达燕国蓟城,燕太子姬平亲自到城门外迎接。
燕国是周王室下最古老的诸侯国,即便是礼崩乐坏都严格遵循周礼,在婚嫁之事上周礼规定女子成婚前不得露面。
嬴钰坐在马车内,听着外头的喧闹,心中已是麻木,连偷偷掀开帘子的兴致都没有。
次日晚,燕王宫内举行成婚大礼,这婚成的并不热闹,没有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因燕国内乱已久国内物资匮乏也办不起多隆重,加之这本就是政治联姻,彼此都是为了国家利益,都想着一切从简。
嬴钰对此也不甚在意,满室的红对她而言如同抽干的鲜血,没有喜庆只有薄凉。
成婚仪式十分顺利,拜完堂后二人就入洞房了,到此刻嬴钰才醒悟,也开始紧张起来。
就在他们刚到寝宫时,城头示意敌袭的钟陡然间被敲响,所有人都怔住了。
原来,燕国内部先丞相子之安插的探子早已向子之通报,说太子姬平会在今夜和秦国公主成婚,而成婚之时国内的城防和门卫都会松懈,这是袭击的绝佳时机。
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敌军便冲入宫门,在宫道上大开杀戒。
太子姬平见状,命自己的近侍将仍盖着红盖头的嬴钰藏到自己宫内的地下密室中,自己提着剑随众人迎敌。
嬴钰也被这消息吓到了,她慌乱之下便随着侍从躲到地下室。
这一晚整个燕国都被战火席卷,烧得最浓烈最凶猛的便是燕国的王宫,这战比先时打得都凶,姬平还联络了隔壁齐国前来支援,燕国城门大开,齐军涌入燕国,参与这场混战。
此战终于在拂晓时分打下,好消息是子之在乱战中被齐兵包围砍死,这个扰乱燕国多年,野心勃勃的丞相终于死了。
而坏消息更让人心悸,燕国太子平在这场战乱中也薨了,最让人绝望的是,原本前来帮忙的齐军在战后竟然不走了,开始砍杀起燕国的军队和百姓,更有大量的齐兵涌入燕国,声称是受齐王之名,要攻下燕国。
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王城蓟都的将士们好不容易将齐兵赶出了城门,得以喘口气,而别的城却难以脱险,百姓仍活在水深火热中。
次日清晨嬴钰等到王城的战乱平息了后才从太子殿的密室中出来,昨夜满室红锦琳琅的寝宫此刻早已是满目疮痍,一片狼藉,看到这些嬴钰十分平静,没有半点被吓到的迹象。
推开门,燕太子姬平的尸体就横在殿外,到此刻她才真正看清自己这位“夫君”。
姬平还是很忠义,至死也护着她,从尸身上的刀口和心脏上插着的箭矢可以看出昨夜斗得有多惨烈。
嬴钰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心底荒凉,她说不上悲切,毕竟本就对这人没什么情感可言,可自己实在是有些滑稽了,成婚当晚就成了寡妇。
嬴钰不禁笑了笑,觉得自己这命真是可笑,上辈子定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得以落得此等下场。
她还来不及感慨自己命运多舛,门外幸存的朝臣们就哭丧地跑来,要给太子姬平收尸。
此刻战乱未平息,国中也没有经历在大张旗鼓地厚葬姬平,只能先将灵柩暂存在寝宫内。
比起厚葬姬平更让举国忧心的是——燕国王室公子几近灭绝,朝中已无王室后裔继位。
嬴钰随着众朝臣们到议政厅共商国是,她虽刚嫁过来,但太子妃和秦国公主的身份让燕国的臣子不敢怠慢,也自然而然地融入了燕国王室和权贵内部。
议政厅内聚集着众多宗室老臣,众人皆是愁眉苦脸。
众人讨论了一整日,也哀叹了一整日,嬴钰坐于主位上一言不发,众人也早已将她遗忘,而她却是默默听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一名年迈的老臣起身,对众朝臣们道:“如今燕国王室公子只剩下一位,但这位公子远在韩国为质,年仅八岁,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只有让他回国继位了。”
一名朝臣闻言皱眉道:“可韩国与燕国相隔千里,韩王也未必会同意放人……”
众人闻言又沮丧,一个个悲叹唱衰,满室弥漫着叹气声,颓靡不已,众人都认为燕国要亡了。
“谁说燕国王室无人了?本宫乃燕国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