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正是最后一个场景。
这孩子太安静了,安静得令她焦心,许嘉悦的真实处境到底如何,司珈晔无从得知。
还是那间2平米的杂物间里,她站在许嘉悦的阅读室外,凝神静气听取着里面的一举一动,只闻得书籍翻页带来的声响,掩盖了呼吸。虚化的手穿透木板也没法触及到许嘉悦,铁锁的钥匙在女主人那里,劈锁的举措只能在脑海里想象,说到底,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干涉无望。
这间阅读室,占地面积只有一张单人课桌大小,高度超过两米,木板兢兢业业地将里面的许嘉悦围困其中,顶部的木板只留有一半,方便空气和电线的进入。
说是阅读室,其实就是一个废旧衣柜,经过细微的改造,许家父母赋予其的意义就变成了如今的局面。
微黄的灯光照亮一隅,是电路老化引起的吗,想到许嘉悦最终死于火灾,司珈晔不禁惋惜。
许嘉悦今天带进阅读室的不仅有那个装满练习册的手提袋,还有那本《百年孤独》。
生命倒计时的钟声不知从何时开始敲响,两位等待的主角仿佛阴阳两隔,丧失了交流人生互相宽慰的机会,如果那些行为太悲凉,她们也不能再做些什么。那本《百年孤独》司珈晔至今未看完一页,交谈故事内容什么的也做不了,而且,既然都要死了,看书这种事就没必要再继续了。
细想下来,许嘉悦小朋友十年的人生里,学习几乎占据了所有时间,心目中地位第一的绵绵只能位居第三,第二大概是亲人和同学。她跟绵绵早已快两年没接触了,司珈晔看得出,虽然没有绵绵的陪伴,许嘉悦也在尽力与绵绵树立连接,这大概是精神上的共联。
尽管已经切身体会过她的人生,然而,司珈晔是司珈晔,许嘉悦是许嘉悦,两者只有人种和性别一致,完全不同的人是不会在同一环境的造就下完全洞彻一件事的,就比如,司珈晔没有鄙夷,只是有些许费解,许嘉悦为何对绵绵如此看重?
没有相似经历的司珈晔正在试图理解搞清楚一切。
或许一直以来的生活太压抑,并不是她主动选择的,归咎于父母的失败安排,这个年纪除了从书本上获取知识提升分数,成为应试教育里的杰出学生,她根本没有其他渠道接触外来的事物,自然对所处何种环境一无所知。父母所谓的爱就像是加注在天平秤另一端的砝码,站在称台这头的许嘉悦在爱的倾泻下脱离灵魂本有的高度,最后迷失自我,沦为内心空洞的学习机器。
而玩具熊绵绵,大概是她对模糊理想的自由向往,说是精神寄托也不为过。
毕竟偶尔心力交瘁的司珈晔,也会羡慕路边肚皮外露仰面而睡的小猫,想变得跟它们一样吃饱就睡,无拘无束。
现在,司珈晔走不出这个房间,鬼域的主人许嘉悦在哪儿,场景就会刷新到哪儿,她一步也不能离开,绵绵的下落还不得而知。
而且,经历完许嘉悦的人生后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回到原来的鬼域等死吗,破局之法是否就在这段经历里?
一穷二白地进入到这里,对鬼域方面的认识也只是一知半解,更没有第三者提点协助,到最后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司珈晔捂住脸苦笑几声,靠着墙壁的后背缓缓下移。
“轰——!”
骤然而至的爆破声在脚下回响,愕然的当口,爆炸的冲击洞穿地板,瞬息之间分崩离析,热浪穿梭在碎裂石块的缝隙里席卷而上。
“砰——!”
巨响再次袭来。
司珈晔还未适应周遭突然蹿升的温度,眼前便火红一片,沙砾和石块解体、坠落的声响将她团团包围,烈焰捕捉猎物,撕咬吞食释放原始的兽性,现场唯有的易燃物助长着火势,眼看衣柜里的许嘉悦身陷炼狱,面前的地面已然轰塌,热潮模糊视线,浓烟滚滚呛得她失去行动能力,脚下的石块摇摇欲坠,炙热的灼烧感,喉咙里的辛辣滚烫,如此真切的感受,看来她司珈晔的寿命就要到此为止了。
“绵绵啊,到最后,我们两个还是没能找到你……”
脚下唯一支撑的基石在重量的压迫下很快支撑不住,下坠时带来的气流难以冲破火焰的屏障,只留下不甘的呼啸在向司珈晔证明自己的存在……
—
灼痛感全然消失不见,身体像是躺在一片碎裂的玻璃渣上,刺得人痒痛交织。
自打进入昆南楼后,就已经数不清昏过多少回了,司珈晔叹了口气,疲惫地睁开眼。
在南边那扇玻璃窗的告知下,司珈晔意识到现在是夜晚,圆月高照,阴风阵阵。
所处环境比起昆南楼,面积更小,卫生也更差,月光的照射下墙壁失去原有的颜色,而且,隐约有股臭味。
司珈晔迫不及待地站起,选择先去检查自己的身体,没有伤口,不过身上的衣物已经被火燎了个七七八八,短袖睡衣直接成了露背装,睡裤的一条裤腿也直接被烧掉一半,脸肯定不用想,灰头土脸是基操。
看来在托梦给姜莎让人家烧点衣服下来之前,她只能寄希望于带来的行李箱,按理来说,应该全烧了才对。
手机还是显示雪花屏,之前的三根蜡烛还剩下最后的小半截,受那场爆炸的波及,火苗微动。
仅有的光点不足以照亮目前的环境,只能当做引路灯,半截蜡烛和手机暂时被她放到墙角。
角落里的身形在月光的勾勒下更显僵直,黢黑如夜的外层皮,雷打不动的埋头坐姿,靠近时笔尖摩擦书本的窸窣声,是许嘉悦。
眼前正是她死亡之后的处境,跟司珈晔熟悉后的印象一样,她重复着死前的行为,不会离开书籍习题册一步。
目前的场景应该是许嘉悦生前的卧室,在场的所有家具都有被烤制过的痕迹,损毁最严重当属书架上的一排书籍,几乎全军覆没,这对许嘉悦来说也是件好事。
房间里没有绵绵的身影,那场火波及至此,说不定绵绵也早就化为了灰烬。
不知道现在是否能离开这个房间,司珈晔摸着黑向房间门口走去。
卧室里原有物烧毁后留下的残骸和灰烬遍布一地,“喀嚓嚓”重力碾碎物品的声响没过脚掌,脚踩过的地面高低不平,司珈晔没有穿鞋子,所以脚底的皮肤能够清楚感知到那些东西最终的形状,有时也会踩到一些完整度较高的物体,只碎裂了一半的陶瓷杯,铁质晾衣架……
“滋滋滋滋滋——”
脚指头触到一处凸起,类似于电流缓冲的声音自身下传来,司珈晔顺手拾起,材质像是塑料,很薄,不太重,大小跟日历纸差不多,她拿到月光下想要辨认。
“滋、滋滋……”杂音从微弱到清切,短暂的音乐前奏过后,发出的沙哑却不失欢脱的机械女声,带起的颤动将司珈晔的手掌震得酥麻。
“小朋友,学习开始了,请试试按吧。”
原来是一张排满英文字母的发音识字挂图,只有边缘遭到火焰蚕食,背后的电池有些旧,试着按下图中的字母,机械女声比刚开启时还要响亮。
担心这个会说话的东西待在卧室里会令许嘉悦再次触景生哀情,司珈晔把它卷起夹在腋下,而后走出房门浏览各个房间寻找绵绵的踪迹。
二楼除去许嘉悦和其双亲的卧室,只有一间毁损严重的房间,隔开上下层级的地板全然不见,司珈晔站在门口,与脚下的残垣断壁遥遥相望。
走下楼,司珈晔来到下方正对的房间。
依稀可见,这里原先应该是间厨房,如今能辨认的只有曾经的水池和一个烧损严重的煤气罐。
许嘉悦的死因就此明朗,正对起火点上方的杂物间无法承受爆炸带来的冲击从而崩塌,上锁的衣柜顺势落入猛烈的火势中。
她还发现这间厨房比一般家庭的宽敞许多,直到走到更为敞亮的前厅,司珈晔这才明白刚才那间应当算是后厨,面前靠近出口的餐桌椅凳大多保存完整,正对卷帘门的方形壁龛里,最上层放置着一只招财猫,月光透过窗户只将壁龛照亮一半,剩下一层隐没在黑暗里。
正要伸手翻找,大概是司珈晔迟迟未有操作,黑夜中,那张夹在腋下的发音识字图发出响亮的道别提醒。
“小朋友,再见啦。”
司珈晔一愣,动作止住,垂眼无语两秒,于是利落地拆掉背后的电池放进口袋里。再去看壁龛的下层时,一点晶光闪烁眼眸。
这种感觉,很熟悉啊,手一摸,司珈晔幸喜,正是绵绵。
此刻壁龛上层的招财猫,月光似乎为暗沉死色的猫身渡上一层金色,容光焕发,鲜活异常。
绵绵在手,烦恼没有。
转身奔上楼梯,司珈晔用尽力气,最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向许嘉悦。
这大概是最后的希望,玩偶熊绵绵是许嘉悦的精神支柱,也可以说是精神寄托,终结永无休止的朝思暮想,是斩断所有苦难的利刃。
司珈晔祈求这次的推测无差错,证据链条成立,她早已不顾自身,只希望眼前许嘉悦的心灵能够得到慰藉,彻底迎来解脱。
许嘉悦此时面窗而坐,焦黑的小臂撑在桌面上,指间的笔杆飞速移动着一页又一页,笔尖触及的正是《百年孤独》。
黑色水笔书写的粗重笔划,笔锋尖锐强劲,许嘉悦内心的呐喊一笔一划地渗透纸张,浓黑墨迹层出叠见,犹如回音震响,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