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颐和茶馆已经座无虚席。众人围得紧实,满眼期待地坐朝长须白发的说书老者。且说书人坐在太师椅上,身前的水墨屏风遮了大半的真容,傅清卿压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一眼望去隐约只觉得熟悉。
这倒是勾起了她的兴趣。
走向楼梯的脚步一转,傅清卿好不容易在外圈寻了一处空闲地,与一位年近二十的着芢直襟式短衣男儿相邻。她撇眸扫一眼这人颈上的兽骨,随即若无其事地撑着下颌。
那骨晶莹剔透,刻着有神无形的字符,自内向外越发潦草,无端透着神秘。她认得此人,休屠王次子兰天逸,生性纯良。
至于傅清卿是如何下此定论,还要归结于上一世她亲眼见这少年被休屠王提上战场,却一退再退,甚至提不动刀。他们一族向来流着好斗的血,而为王之子竟会那般怯懦,她着实好奇这人是如何长大,可惜见过那一次后就再没机会。
她凑近了些:“兄台喜欢听书?”
“当然!”男子也没犹豫,自觉搭腔,“我可是这儿的常客。”
“原来如此。”傅清端正身子,又往上方台子望一眼,实在捉不到说书人的面貌,于是放弃转而倒酒。
台上的老者正襟危坐,开始说书:“上回说到缨淡力挽狂澜,斩敌寇于杆子山。好事成双,缨淡的一位经年旧友恰学成归来,夜宴庆捷,再添洗尘。此旧友名为凌山,满腹经纶,为佐女将军而来。”
台下人顿时众说一堂,距说书老者最近的姑娘扎着双边麻花辫子,大胆开嗓:“这位女将军当真是好生威风!旧友来的如此巧合,老爷爷,我猜这位凌山旧友,心慕缨将军。说不定……”
姑娘的声音忽然兴奋起来:“二人早已海誓山盟!”
“哦?”说书老者淡淡地笑,“小友如何见得?”
“前话有提,凌山与缨淡青梅竹马,而此旧友为佐女将军而来,故我猜凌山为旧友。又说’学成归来’,莫不是成谋士归缨将。”
说书人静静地看着小姑娘,放下手中扶尺张口欲问,傅清卿身旁颈带兽骨的男子传出声音:“若是小友仅仅凭此就断言,我等怕是不敢苟同。”
见状老者噤声,闲然在两人之间张望。
“这位朋友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小姑娘被人质疑也不恼,反而愈加雀跃,“我记得这位竹马在杆子山搭有一院,院中有两屋,二人曾于其中共居数月。”
男子左耳上带着金玉耳环,目光炯炯有神,问道:“既分二屋,何来共居之说?”
小姑娘分析得头头是道:“君子有礼……我若记得不错,前话有提院子名为缨淡。”
老者颔首:“正是。”
男子看着像是二十上下,面容还带着青涩,傅清卿在一边旁观,清晰观察此人涨红的脸颊,瞧他依旧倔强开口:“凭一点也无法证明……”
小姑娘撇开肩头散落的墨发,神情不大在意,悠悠道:“自然。我还有其二其三未列,你这样着急作甚?”
……
二人辩得火热,傅清卿本就是好奇台上讲书人,现下听声认出人也就没有继续停留的意思,她起身上楼,岂料台上说书老者出声留人。
“这位小友,我看你好生面熟。”老者发已半白,腰杆还挺得直,站起来,“敢问小友……家住何方?”
许是发现自己过于僭越,山丹噎了一瞬,补充道:“说不准……我与小友的家中人相识。”
傅清卿哑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她斟酌好一会儿,话音提到嗓子眼,谁知山丹补上一句。
“公子也喜欢来听书?”
傅清卿乍一听摸不着头脑,正要否认,谁知他又来一句:
“不知公子贵庚?”
这倒是她第一次见山丹如此失态的模样,一问又一问不曾停歇。
傅清卿揖礼:“家父乃宁州长史,不知先生可识得?”
“……”山丹努了努嘴,终究没说出什么。他扫视台下纷纷注目的来客,稍稍颔首离去。
结局没听到说书人就要离场,一干听众自是不乐意,嚷嚷着退钱。
不满的喧闹声此起彼伏。
这说书人向来守诺,连着几日从未缺席。本是约定今日结局,谁曾想他竟然撂摊子走人。
傅清卿没理会这一时的乱动,径直去寻二楼的姑娘们。那群姑娘也不难找,人未见着可银铃般的嬉笑甚是引人注意。她定睛瞧向梨花木门,缓慢走上前叩响。
嘟嘟嘟——
欢笑声没停,站在木门前的人正要加大力度,眼前豁然开朗。
“来了来了!”藏青色衣袖拍上傅清卿素面,开门的姑娘约莫十九,一手捂着嘴笑,一手拉着人朝屋里进。“是小公子啊!”
“我有位妹妹,对公子一见钟情,”
不清镇的女子一惯大大方方,对待儿女情事从不含蓄害臊。傅清卿晓得本地人性情如此,毕竟上一世的朗月明君初来不清镇的时候,就是在这茶楼大门前里三层外三层被女儿家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郎君可曾婚配”、“奴家观公子印堂发黑定有一劫。若与奴家缠绵人间或能有解”等诸如此类的声音如潮水般汹涌。那时她还是‘傅流云’,常来不清镇走动,与姑娘们都熟,被大家推搡到一旁逼问那人消息。
她乐得不行,凑热闹当起了媒婆,跟街上吆喝的商贩似的推销起来:“五两银,姻缘一线牵!”
沈亦川做了什么来着?
傅清卿刷的一下停下住脚步。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开口,只是神情淡淡,静静地望着她,最后看她赚得盆满钵满,天色渐晚,这才拉着她破开人群回营。路上沈亦川朝她说了一句话,然而傅清卿当时沉浸在军饷又添一笔的快乐,并未上心。她后知后觉再问起时,沈参军摇头笑骂“掉钱眼里了”。
回忆是件奇妙的事,过往拿出来品咂总能发现点新鲜的东西。当时怎么也记不起来的话,不知道为何现下一字一顿浮现在脑海。
他说:“我给你五两金,你给我牵一线如何?”
“公子?”
傅清卿眸光一闪,苦笑不得又哭笑不得,看着眼前的画桃绨素屏风道:“姑娘莫要拿我打趣。”
隔着屏风,隐约可见三四人围着梳妆台,矮凳上的人黑发如瀑,仰着头承受来自前后左右的描眉点唇梳发挂饰。
她无意窥探,淡抹娥眉确实赏心悦目。不过……这梳妆台前的人……身姿高挺,便是矮身于其中也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姑娘可晓得那……”
“方才是……看入迷了?我这位妹妹啊,身段上乘,更是气宇不凡,人有些腼腆,性子也温和。”站在一边的女子嘴边噙着笑,掩唇道,“小公子莫要见外,叫我殷娘子就好。今个儿啊,我就当回红娘,给二位牵条线如何?”
“实在抱歉,家中已有妻室。”傅清卿毫不犹豫摆手婉拒,“敢问殷娘子,这茶楼中是否有位卖女求荣的老赌徒?”
肉眼可见,殷娘子眼神警戒打量,蹙眉道:“公子问这些作甚?”
还不等傅清卿想法子解释,那屏风后的人款步走了出来。见者无不叹其姱修滂浩,唯傅小将军目瞪舌挢。
傅清卿盯着眼前的人,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呼吸难续,五感尽数消散。
“你怎么……会在这。”
两两相望,一方气定神闲一方心乱如麻。殷娘子眼观鼻鼻观心,暗道形势不对,晒笑着屏退看热闹的朋友,最后厢房内就剩下三人。
“二位认识?”
傅清卿转身,当机立断道:“不认识。”
殷娘子看向自家‘妹妹’,只见‘妹妹’低着头含情脉脉的凝着背对的人抿唇不语,试探伸出的手小心翼翼。
我的个老天爷,还以为是暗恋,结果直接失恋。
殷娘子内心为自家苦苦求不到心上人的‘妹妹’捏了一把汗。这位‘妹妹’是她数月前在茶楼后门捡着的。殷娘子原本是要出门进货茶叶,谁知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没看清路,差点摔着。
紧接着殷娘子低头,不瞧不要紧,一瞧便被吓飞了三魂。后门阶上搭着一只苍白的手,倒在地上的人气息微弱,脸上毫无血色,身上的罗裙更是破破烂烂。
好歹是条人命。
于是人也养好了,还认人做了自己的小妹。
殷娘子叹口气,将小公子拉到一边的木凳坐下,忧心忡忡道:“昨日我家妹妹看见你,一整日茶饭不思。虽然她不说,但周围姊妹都知道她定是心悦你。沈妹妹很好的,干活利索性子也好。这么好的姑娘不多见了……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傅清卿不依,扭身就要脱离。殷娘子诚心诚意,迅速握住即将滑走的手:“就当我拜托你,若实在是无法接受,好歹把我家妹妹的念想断干净些。总躲着也不是办法。”
“行。”傅清卿不明白这位‘妹妹’要搞什么幺蛾子,保险为上还是没有撕破脸面,但态度依旧恶劣,瞥向一旁的人,“我府上有大把好儿郎。不如这样,我来做主挑选一位,将你许配。”
说完还挑衅地扬眉:“‘沈姑娘’意下如何?”
沈亦川看着她不说话,与上一世在茶楼的神情一模一样。静默片刻,‘沈姑娘’抬起双手竖起拇指,缓缓向下点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