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阴天。
谢忱拉开窗帘,天空乌云密布,仿佛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刚打开房门,一只浑身雪白、毛茸茸的马尔济斯小狗摇着尾巴朝他奔来。
两只胖乎乎、肉嘟嘟的爪子不停扒拉着谢忱的睡裤,嘴里还哼哼唧唧的叫着,用那双水汪汪、黑溜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谢忱。
谢忱蹲下身子,小狗立刻兴奋的蹦起来,一个劲儿的往他腿上钻。
“饿了是不是?”谢忱挠着它的脑壳,小狗舒服极了,眼睛微微眯起,还时不时发出满足的轻哼声。
小狗白白净净团起来和白雪团子一样,马尔济斯长不大,永远都是小小的样子,做什么都很可爱,如果不拆家的话。
谢忱一脸凝重的看着满地狼藉,到处都是被撕咬成一绺绺的卫生纸,他的鞋子也遭了殃,一只被拖到了沙发上,另一只则倒插在花盆里。
还有买来给它玩的捏捏球也瘪了气,这是这周报废的第四个球了。
它捏着小狗的后脖颈,小嘤嘤怪似乎意识到了危险,赶紧抬起两条前肢给他拜拜。
“……”谢忱一看就心软了:“好吧,等会儿再给你买新球。”
他一手托起雪团子,小狗很自然的扒住他的脖子,肥墩墩的身体抱起来格外暖和,炸开的绒毛扫着下巴痒痒的,独特的小狗味扑面而来。
他给小狗倒了点狗粮,重新换了水,然后很熟练的给自己做了顿早餐,涂了黄油的面包烤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吃完早饭,他步行前往一家私人心理诊所。
一进门,一个满头金发的女人热情的和他打招呼:“Morning,chen。”
“Morning,Lucy。”谢忱笑着和她回应着。
Lucy是诊所的前台,她把今日的预约名单给谢忱,告诉他已经有患者到了。
穿过一条常常的走廊,谢忱来到了自己的咨询室。
房间里布置得简约而温馨,摆放着一张舒适的沙发,几盆生机勃勃的绿植,还有墙上挂着的一幅达利的名画《记忆的永恒》。
六年前,他来到了美国,租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寓。
他用三个月考到了当地心理治疗师的执照,之后他顺利进入这家心理诊所工作。半年后,他觉得自己还需要进一步提升,于是申请了在职读博。
他的教授是个非常和蔼的人,这位年近古稀的老头最近对中国文化着了迷,整天追着谢忱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他会一脸好奇的问:“你们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功夫啊?”
谢忱听了,哭笑不得,只好耐心的和他解释,说这是影视剧夸大了。
可教授还是不死心,又追问他会不会亚洲蹲。谢忱实在架不住教授那热切又期待的目光便展示了一下,教授看后顿时瞪大了眼睛,直呼这是Chinese talent!是magic!
他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渡过了六年……
一上午,谢忱接待了三位患者,他刚把病例写完,搁在一旁的手机便“嗡嗡”震动起来。
谢忱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备注,顺手接起电话。
“忙完了吗?”一个说着中文的男声从听筒传出来。
谢忱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刚结束。”
“那出来吧,我已经在门口了。”
谢忱走出诊所,一眼就看到对面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他快步穿过马路,熟练的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什么时候来的?”谢忱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转头看向身旁那个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的男人
博铭专注的开着车,淡淡回了句:“刚到。”
他向来话不多,谢忱早就习惯了他的这种沉默寡言。
望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谢忱的思绪不由自主的飘回了在斯坦福大学大门前与博铭再见的那一天。
那是他初到斯坦福,人生地不熟,在校园里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完全迷了路。眼看着报到时间就要超了,他情急之下拦住了一个人问路。
当时阳光很刺眼,那人背着光,谢忱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直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用中文说道:“我正好也要去那边,一起吧。”
谢忱当时又惊又喜,怎么也没想到在这茫茫人海中碰到博铭。博铭成了他在异国他乡遇到的第一个熟人,从那之后,博铭就经常来找他。
只不过,他从没问过谢忱为什么来美国,他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个答案。
现在,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家新开业的餐厅。到了餐厅,博铭绅士的帮谢忱拉开椅子,谢忱道了声谢,便坐了下来。
他接过博铭递来的菜单,点了几道自己爱吃的菜,又接过博铭递来的酒精湿巾,仔细擦了擦手。
“这次研讨会上,有没有什么新的观点或者研究成果?”谢忱问道。
博铭和威廉去纽约参加了一场关于边缘型人格障碍分析的研讨会,他把现场的照片发给谢忱,谢忱对此很感兴趣。
博铭说:“有个专家提出,在早期干预中可以融入艺术治疗的方式,比如绘画、音乐疗法。”
谢忱微微皱眉,若有所思的说:“这实施起来难度很大,艺术治疗师对资质和经验的要求都很高,不是所有的心理治疗机构都能配备专业的艺术治疗师的。”
博铭点了点头:“新方法总是会面临这些问题,但只要方向是对的,总会慢慢解决的。就像当年你们研究的VR治疗法,一开始不也遭到了很多质疑么?”
谢忱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篇关于VR治疗法的论文后来发表在了SSCI上,他还因此接受了采访。再后来,任彦和韩博士也来到了美国,他们三人终于见了一面,这也是六年来他们唯一一次见面。
这顿午餐他们聊着研讨会上的内容,谢忱听到关键的地方就拿起手机记录下来。博铭对此习以为常,纵使有很多疑问,但他依然没说出来。
“你下个月就该答辩了吧?”他问。
谢忱抿了口杯子里的水,说:“是啊,论文已经交上去了,如果一切顺利六月份就能毕业了。”
“毕业后还是打算在诊所吗?”
“应该吧。”
博铭抬眼看他,眼睛里平静的好像泛不起一丝波澜。他等着下文,但谢忱不说了,只是看着光洁的瓷盘发呆。
犹豫了一会儿,博铭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问道:“这周末有空吗?”
谢忱回过神:“怎么?”
“请你看电影,可以吗?”
·
仔细算来,谢忱已经好些年没踏进过电影院的大门了。
今天阳光还不错,谢忱穿了件米白色的休闲卫衣出门,黑色轿车又是早早停在了路边。一见他出来,博铭立刻下了车。
“很少见你穿成这样。”他打量着谢忱,这衣服衬得他像个刚毕业没几年的青涩大学生。
谢忱浅浅一笑:“可能我们都是在工作日见面吧,西装穿的更多些。”
博铭望着他,突然发现谢忱右边耳骨上多了一只精致的耳夹——他以前可从没见过谢忱戴这类装饰品。
也许……他们真该在周末多见见面了。
这部电影是个文艺片,讲的是1931年美国,摄影师艾登和画家莉娅在咖啡馆相遇,因艺术结缘,陷入热恋。可好景不长,在一次争吵后,莉娅撕毁合照,艾登带着未送出的求婚信离开,并在家里的安排下参军。
十年后他们在影展重逢,发现彼此保留着信物,他们本想重新开始,然而战争的爆发让他们再次错过。最后艾登死在战场上,莉娅终身未嫁,只留下一幅未完成的画作,守着满是裂纹的旧照片郁郁而终。
博铭对这类电影并不感兴趣,甚至看到后来有些犯困。他转头看向旁边的谢忱,却发现对方正看得全神贯注。
荧幕上的光影在谢忱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他那张清秀但眼神里透着忧郁的脸。
博铭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他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一点,再近一点。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谢忱的脸时,他看见一滴泪从谢忱的眼尾悄然滑落。
他心头猛地一震,他从未见过谢忱流泪的样子,而且看谢忱的神情,似乎自己并未察觉到这滴泪。
手悬在半空中,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他本就不是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可此刻,他真的想问个明白,想知道谢忱为什么会来美国,为什么每次提起那场治疗大会时总要岔开话题,为什么一直跟着他的那个人没有来……
他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却一直强忍着没有问出口。可现在,他不想遵守所谓的绅士规则了。
电影结束后,谢忱婉拒了他一起吃晚餐的邀请,博铭只好开车送他回家。
看着谢忱单薄到像纸一样的背影,终于他还是忍不住追了上去。
“你为什么哭?”
他紧紧握住谢忱的左手腕,那只曾在大会上看到过戴在中指上的戒指,从他见到谢忱的第一面时就不见了踪影。
夜色太浓,他看不清谢忱的表情。过了许久,那只手才缓缓挣脱开来,他也终于听到了谢忱的声音。
“因为,我想起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