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前,农忙告一段落,秀水村的田间地头上终于不再到处都是干活的人了。所以当华咏章跟家里说要去书店看书时,意外的没听到反对的声音。
以往华长清在这种场合充当背景板,不否决,也不支持,因为地里有多少活,他也不是很清楚,非要妻子顶不住了反复念叨,他才会分出点心思来关注家里的长短。他生的清俊,儒雅端方,单凭这张脸,当初就能在郑老爷子的一众学生里拔得头筹,讨得岳父青眼,抱得美人归。
这次华咏章说要去书店看学习资料,华长清率先赞同:“快中考了,确实要重视一点,去书店之前可以去问你哥找一下他前些年考前买的资料。”
郑雯自然也不提反对的事:“去外面别贪玩,早点回来。”
只有华咏贞,眼珠子转了转,没说话,但等华咏章一落单,她就立刻凑过去,说是上街要帮她带哪些东西。
华咏章平静的点头:“可以,都行。”
华咏贞美滋滋的转身欲走,被华咏章拉住袖子:“给我钱!”
华咏贞故技重施,割肉似的掏出五分钱,递过去。
华咏章恍惚有种前世既视感,每次她二姐就是能油渣过手再出二两油的本事。前世她一直混的不好,嫁的那家条件也不好,好不容易靠披星戴月的勤劳让生活刚有点起色,家里公婆又病了,还是治不好的那种,就算是难到这种地步,二姐上门来都是拎着二两东西上门,走的时候拉走半板车东西……
她始终如一,平等的拔每一只路过的雁。
但华咏章自己也不怪谁,上天给了她一个极其共情的心,却没给她“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能力。
现在看来,她确实挨打受气都不亏,因为她总是心疼这个,共情那个,却忘了爱自己。她身在深渊千丈,还有心顾念她二姐的泥潭。
她顾念骨肉血亲,顾念华咏贞偶尔施舍的一点好意,却忘了这世上还有一点:好言难劝要死的鬼。
华咏章和冯月梅约好在村口碰头,她赶到的时候,冯月梅早就已经在了,冯大哥和冯三哥也在,三人拉了一辆板车,冯月梅远远的招呼华咏章坐上来:“看看,我说要去街上卖东西,我哥他们就一起摘了这些。”
华咏章背着书包,嘴角有点抽搐。
说卖花卖苇叶只是她的托辞,或者说是备选方案。她没去到苏广复那儿,也不确定能不能拿到货,但是冯家这一个一个的,不愧是一家子齐心,看这半板车的香花绿叶,整齐的码了几个筐子,估计是五更天就起来去采的。
她夸奖的话就跟不要钱似的说了一串,发自内心的。
眼前的都还是半大孩子,冯大河夫妇平日里又过于憨厚,以致于她只是由衷的赞美,都让俩半大小子躁的面红耳赤,冯大哥连忙说:“害,这算啥?都是小事,小五妹子,以后你有啥事尽管开口!”
这货都是冯家的,她自然不打算占,冯月梅却说这主意是她出的,又是她们一起卖,怎么说都要分她一点。
华咏章没跟她继续辩论,坐在稳稳当当的板车上,脱下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布包裹,打开层层叠叠的包裹,里面的东西就呈现在眼前。
冯月梅的眼睛立刻就瞪圆了:“这是啥?真好看!”
红的,黄的,五彩的,各色编绳,而且每一个上面都坠着一粒小铃铛,叮叮当当,在风中留下细碎悦耳的铃声。
“南城那边流行的五彩辟邪绳,正适合端午戴。”
冯大哥拉车,冯三哥推车,两兄弟分工明确,这会儿冯三哥也看到那包绳子了,表情有些困惑。
冯月梅挑了一根五彩的,爱不释手:“这怎么卖?”
华咏章脱口了一个价格,冯月梅眉毛一挑:“一毛?好像也不贵。”
她摸了摸上面坠着的小铃铛,冯三哥张了张嘴巴,又合上。
华咏章把绳子挑出来按颜色分类:“到时候你哥他俩卖这些花花叶叶的,我们俩卖这个!”
冯月梅对她的分配毫无意见,冯三哥一听他们哥俩这车夫还要跟着卖东西,先是脸一红,然后结结巴巴的反对:“俺不敢,俺怕……”
冯月梅噗呲一声笑出来:“三哥,跟你说了,少说咱地方话,镇上人都兴说普通话,你克服一下。”
冯大哥在前面中气十足的问道:“卖也行,但怎么卖?”
三人都把目光落到华咏章身上,华咏章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自信十足的出主意:“一会儿到地方你们先找个街角待着,等我和月梅去打听打听别人的价格,要是实在不行,咱就自己定价,灵活点。”
好在刚到镇上,便在一家饭店门口遇到有人卖苇叶的,那人看他们拉了一车,目光立刻有了敌意,也就没问到人家的价格,冯三哥沮丧的说:“有人卖了,我们要不回去吧。”
被冯大哥呵斥了几句,他缩头缩脑的跟着车,冯月梅还安慰他:“三哥,一会儿你帮收钱好了,让大哥叫卖。”
华咏章却喊停车,叫他们等会儿,然后三人就见她捏了两朵栀子花,几步上前喊住一个手拎新鲜苇叶的阿姨:“姐姐,你好啊,我想请问一下,你这苇叶看着不错,什么价钱买的呀?”
三四十多岁的女人回头看到一个瘦小的姑娘笑盈盈的喊她问话,对方先是一愣:“小妹妹,哦,苇叶是前头集市买的,二分钱一张。”
“谢谢姐姐,我正好要去买,知道价钱心里有底,这是新摘的花儿,送给漂亮姐姐。”
女人笑的牙不见眼,当即从手提袋里掏出一颗糖:“好,那我也送你一颗糖,甜甜嘴。”
三人在不远处竖着耳朵,个个把眼睛瞪的像铜铃。
华咏章拿着糖回来,冯月梅先鼓掌:“小五真的很厉害是不是!”
等华咏章给他们把价格定好,就连年岁最大的冯大哥都摸着鼻子夸道:“小五妹子懂得真多!”
之后他们就拖着板车,华咏章和冯月梅在哪儿,他们俩就跟跟屁虫似的跟在边上卖。
一开始冯三哥还闹了很多笑话,比如见到四十出头的阿姨,他试图复刻华咏章的嘴甜,于是板着脸:“姐姐,看看新鲜的苇叶吧。”
那人防备的瞪了他一眼,加快脚程,迅速逃离现场。
回程路上冯三哥很疑惑的问为什么会这样,冯月梅笑的肚子疼,华咏章挠挠头,不知道怎么给他解释。
人都喜欢别人夸自己年轻,可是一个无害而且声音甜甜的小女孩管你叫姐姐,和一个面黑个高且公鸭嗓的少年人,一脸莫得感情的喊一个明显是保守派的妇女姐姐,那对比,人家只会觉得你大约是个变态的街溜子。
好在四人算是满载而归。半车的苇叶起初就是按市价二分一片,到了下午,人流量开始减少,华咏章果断叫他们改变策略,别人二分一片,他们就不散卖,一把一毛五,十片。来得早还能自己挑,来的晚的也不吃亏,两个小伙子羞答答的把卖剩下的栀子花饶上一朵。
忙了一天,四人连饭都不舍得吃一口,好在带了点干粮,太口渴就去集市边敲门找人家讨口水喝。这时候都是井拔凉,甜丝丝,凉冰冰。
最后还剩下几朵花,回程路上,冯月梅美滋滋的绑在马尾上。
华咏章和他们约定好,才腿软脚酸的回家去了。
月上中天,天色渐暗,她还没到家门口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她一边走一边琢磨,猜测是怎么回事。
是华元璋被发现装病了?
也差不多该被发现了,前世是华元璋起身想教训她,被华长清逮个正着,她最近都躲着华元璋走,刻意避开他,就是暂时不想跟他有纠缠。
还是杨四终于又来闹分手了?
别说,还真有可能,毕竟上次华咏姝跟他聊过后她很快就去镇上读书了,端午节到了,高中应该也放假了。最近华咏贞老是低气压,没准就是察觉到了什么。
或者说,是武毅学那边又出什么幺蛾子了?第三封分手信迟早会来的,前世是高考前后,现在距离高考也没多久了。
她在门口站定了片刻,推门而入。
华家已经吃过饭了,此时正坐在院里纳凉。一天的暑气随夕阳而去,此刻月华倾泻在院里,风习习扑面,仔细嗅还能闻到空气中的栀子花香和麦秸青气。
外婆打着蒲扇:“可是小五回来了?”
院里没点灯,但能看清人影,华咏章应了一声,郑雯声音有些疲惫:“不是叫你早点回来吗?”
有人点了煤油灯,提到门口,华咏章看过去,昏黄的灯光映着大姐华咏姝的脸:“快来吃饭吧,给你留了粥。”
华咏章走近几步,忽的停下来。
她看到华元璋坐在廊下的草席上,明明人在黑暗里,她却感受到他的打量,让她头皮一麻:“哥怎么……”
华咏姝没多想,几步过来拉她:“平阳嫌屋子闷,让我们给抬出来透气。”
她还想说什么,就感觉到大姐伸过来的手用力的攥住她的手腕。
紧的就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