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怎么不睡觉?”梵卿开门问道。
他的声音低醇而温和,曾经数不清的夜,他都会这样讲话,像是怕惊扰了夜的黑暗。
“四更了。”姒楚念道。
梵卿侧身,示意他进门。
姒楚念不客气,直接进门坐下。
梵卿合上门,戏谑地问道:“起这么早?从前修炼也没见你如此勤快。”
姒楚念没接茬,直言:“睡不着。”
梵卿坐到他对面,收起了玩笑的语气,关切道:“难受了?”
“不至于。”姒楚念轻声一笑,“风声太大,有点吵。”
梵卿没说话,姒楚念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容炫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姒楚念靠在椅子里,问。
“不好说。”梵卿道。
他认真想了想,开口讲了一件事:“容炫曾经跟随一头狮子,完整见证了它的一生。”
“狮子?”姒楚念惊诧地想,容炫好像并没有画过狮子。
梵卿明白他的疑问,继续道:“在那之前,他是画过一次狮子的,可狮子死后,容炫烧掉了之前的那幅画。”
姒楚念陷入了沉思,梵卿没再继续说下去。
半晌,姒楚念才开口:“一个生命,悄然降世,又悄然离去,却被他细致观察。”
梵卿:“他烧掉画时,说一生有太多瞬间,他无法判定哪个该被落于画纸。”
“虽然怫意对容炫有些许偏见,但她的评价也不无道理。”
姒楚念思量道:“性格怪诞,行事乖悖?”
“怪诞与乖悖,倒有些言重了,只不过是没人懂他心里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没人理解他所追求的至境。”
“哦?”姒楚念像是来了兴趣,挑眉问道:“看来容炫同你讲过?”
梵卿凝着他,俶尔笑了。
随后他玩笑道:“你想了解,不如去问华颜,他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姒楚念一笑置之,不过听他提起华颜,才想起之前的疑惑,便谈天似的开口问道:
“你说——容炫最初预想的华颜是什么样的?”
梵卿:“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沉静地说:“无论华颜最后变成哪种个性,都会与容炫的预期存在差别。”
姒楚念认同地点点头,感慨道:“现实总会有缺憾,心愿也永不会得到终极的满足。”
他又想到了什么,倾身向前,后背离开了椅背,道:“如果容炫不打算带走华颜了,那该怎么办?同为神,你会送他走吗?”
姒楚念的语气半真半假,他眸中映着烛光,探究地看着梵卿。
梵卿背着烛火,眼中晦暗不明,他静默了片刻,靠近姒楚念,反问道:“你为什么会设想容炫反悔呢?”
“首先他爱华颜爱得都疯了,其次,华颜本来是他自己的衍生,抛开他们之间的感情,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塑造华颜是为了延续自身的存在。”姒楚念声音很低,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他对华颜那般心软,那位说想出来,他便把成灵放出幻境了。”
姒楚念扬着眼尾,道:“谁知道他会不会心软得连底线都丢了。”
梵卿若有所思地看着姒楚念,后者则饶有兴趣地等着他的回答。
结果梵卿兀然敲了一下姒楚念的额头,从椅子上站起来,笑道:“怎么?闲得慌,想试我?”
姒楚念不防挨了一下子,幽怨地抬眼看着梵卿,道:“我不信你没想过这些。”
窗外又传来锣音,随后响起一阵脚步声,五更了。
梵卿走到窗边,边走边说:“他是神,该怎么做自己有数,何况还有天道的调配。”
“不管最终是降下天雷,还是假于人手,或是华颜自己动手,该离开的终究会离开。”
梵卿推开窗,天刚蒙蒙亮。
姒楚念也站起来,走向他,问道:“那作为神道呢?”
梵卿转头看着他靠近,像曾经无数相似的情形中一样,耐心解释:“神道的要务是庇佑世间万物,尤其维护所有生灵的平衡。”
其实姒楚念很早便明白这个道理,神要学会袖手旁观,正是因为怀着对万物的悲悯。
凡人常说“神佑世人”,这本身就是一种狂妄自负的想法,就像猛虎食人,人也会猎杀猛虎,神道没有理由偏向任何一方。
但是梵卿又说:
“但是神道也可以行使偏心和自私的权利。”
姒楚念走到他身边,道:“可是,其中的分寸,太难把握。”
他们没再继续谈这个话题。
宵禁解除后,街边的铺子陆陆续续开张,路边也零零散散地支起几家小摊,早市快开始了。
昨夜起了一宿的风,好在没有下雨,天色渐明,风也偃旗息鼓。
华颜在风声止息时睁开了双眼。
昨夜的梦中,并没有太多温情,几乎是他与容炫全部的裂痕。
可是梦醒后,华颜第一次尝到了相思的滋味。
他平静地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帷幔,回忆梦里的一切。
得知容炫从始至终都没打算让他留在世上,华颜只顾着怨恨,责怪。
可他到现在才开始思索,容炫为什么会塑造他,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制造陨落的假象躲进幻境。
因为孤独吗?还是思念。
华颜惊觉,自己若是一个人,最终也会变成那样。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才在凡尘里混了半日,还有许多事没经过,许多景没见过……
他倏然起身,掀开床幔,见屋里灰蒙蒙的,想是天快要亮了。
于是慢条斯理下床,细致整理了仪容。
华颜走出内间时,姚商菁依旧闭着眼睛端坐在塌上。
这孩子倒是刻苦,华颜想。
修炼应该蛮苦的吧,不过他是成灵,大概率修不了仙。
他有些口渴,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于是又倒了一杯。
姚商菁睁开了双眼,运功收气,华颜安安静静看着他,不做打扰,连呼吸都轻了。
姚商菁从塌上下来,道:“你醒啦?昨夜睡得可还好?”
华颜点点头,道:“就是有点饿了。”
姚商菁推开窗,向外张望,说道:“这会儿早市已经开了,我去叫上二叔,一起吃点东西。”
于是二人便出了屋,朝另外两间房走去,走廊里空无一人,安安静静。
刚走过去,姒楚念拉开了门。
姚商菁欣喜道:“二叔早!”他刚要开口,便看见姒楚念身后的梵卿,顿了一下,才打了声招呼。
姒楚念:“方才起得早,便过来聊了一会儿。”
说完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为什么要解释呢,反而显得有点刻意。
华颜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垂眸,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还是被人收入眼底。
梵卿开口问道:“吃早饭去吗?”
姚商菁倒是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笑道:“是啊,我们正是来请您和二叔同去呢。”
姒楚念走出来,笑问:“馄饨,吃吗?”
梵卿在后面合上门,四人同行。
华颜:“我没意见。”
姒楚念轻车熟路地带着三人找到一家藏在巷子里的馄饨铺子。
姚商菁很是震惊,道:“这么偏僻的地方,二叔您怎么找到的啊?”
姒楚念笑笑,轻快道:“酒香不怕巷子深。”
梵卿听见这句话,一股熟悉之感涌上来,但一下子没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几人进了店,店内已经有两人在吃饭了。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老妪,见四人进来,招呼他们坐下。
等着上馄饨的功夫,姚商菁跟老妪聊了起来。
姚商菁:“老人家,您这店怎么开在小巷子里了?”
老妪满脸皱纹堆起来,慈祥地笑道:“这家店啊,是我父亲在世时开的了,那时候生意不好,毕竟地方太偏,在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吃饭的地方。”
“可家里就那点钱,外面的铺面太贵,只能在这里喽。”
姚商菁:“您父亲在世时?看来很久了吧?”
老妪:“是啊,那时候我也就十来岁,到现在,得有四十多年喽。”
姚商菁好奇道:“那时生意不好,如何还能开这么久呢?”
老妪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感慨道:“说来也是奇事一桩,我十岁那年啊,父亲害病走了,店里生意不好,我和母亲思量着关了店,回老家投奔亲戚去。”
“就在我们准备关门的那天,来了一位客人,吃了碗馄饨,临走时,他说这馄饨很好吃,关门可惜了。”
“我便和他说,生意冷清,地方又偏,日日不见客人来,开不下去。”
“客人那时候说了一句话——酒香不怕巷子深。我那年岁小,又没读过书,并不明白什么意思,只记得他留了十两银子,说让我们继续开下去,要是银子花完了,生意还不好,再走也行。”
老妪说话很慢,但四人都耐心听着,各自带着不同的神情。
姚商菁问:“那之后看来是好了?”
老妪拍手道:“是啊!你说这事儿奇不奇?四十年了,日日来客,虽然不忙,却足够我们一家吃饱穿暖,还能供着我儿读了书呢!”
随后她又感慨道:“父亲走得早,好在我嫁得离家近,成亲后还能照顾这边的生意,孩子们也都孝顺,这辈子就算安稳了。”
“当年那位客人我已经不记得模样了,只记得是位俊朗的男人,干净得不像会在这里吃馄饨的人。我家老头子还说呢,没准儿是神仙下凡指点,不然我这小店怎么就能生意不错呢。”
老妪又想起什么来,笑道:“当年啊,就连魏将军都常来呢。”
姚商菁刚想问魏将军是谁,一少妇端着馄饨过来了。
少妇看上去像是老人的儿媳妇,见她高兴,还冲四位客人笑了笑。
老人见馄饨上来了,就说不打扰几位吃饭了,她看上去眼神不大好了,少妇扶着她坐到了柜台后面,便又去忙了。
姚商菁便忘了魏将军这茬。
梵卿却忆起来了。
姒楚念少时多病,后来修为增长,身体也痊愈了,那些年里,他常常四处奔走,一年到头不见人影。
梵卿一人待在苍茯无趣,也时常周游四海。
那天,他和姒楚念已经有将近两三年没见面了。
路过这边的时候,突然想吃顿饭。
其实姒楚念不在的时候,他自己是不吃饭的。
可或许是太久不见那个人了,亦或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他总归是短暂的对人间烟火起了兴趣。
京城里的餐馆大多人声鼎沸,梵卿不太受得了那么多人的地方,他专挑人少的地方走,漫不经心地转了几个弯之后,一抬头,便发觉站在了一家馄饨铺前面。
店里生意冷清,约么十来岁的小姑娘坐在里面,见他进来,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又欢快地跑向后院,口中喊着“娘!来客人了!”
一个身着素衣的妇人从后院进来,陪笑着问客人想吃点什么。
梵卿只要了一碗馄饨。
他无意间看见了小姑娘的命格——乌有命。
一边是回乡路上遭难早夭,另一边是衣食无忧,长命百岁。
作为神道,他向来不刻意在凡间做功德,但若是碰上了,也会顺手相助。
何况,这家店的馄饨却实不错。
只是……姒楚念是如何知晓这件事的?
思及此,梵卿抬眸看了姒楚念一眼,对方察觉到他的目光,也抬眼回望他。
姒楚念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俏皮地朝他一笑,便又低头吃馄饨了。
魏启年确实来过很多次。
当年,他一战成名,封了侯,因着赫赫战功和出挑的气质相貌,在京中红极一时,备受追捧。
毕竟是姒楚念的转世,魏启年在某些方面与他很像,是习惯一个人躲在热闹里享受孤独的性子,并不不喜欢被打扰。
所以他时常为能够出门安安静静吃顿饭而烦恼。
后来,他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个藏在巷子里的馄饨铺子,地方偏僻,客人不算太多,又大多是平民百姓,不大认识他,简直再适合他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