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动手之前,姒楚念分明还瞧见了姚商菁站在一旁。
再往前……容炫现身后,姚商菁一直没有说话,似乎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
姒楚念只当是孩子懵着,自己又顾不上分神,便没有特别注意。
如今想来,那时站在一边的,还是姚商菁吗?
姒楚念看向容炫,质问:“你将他掉包了?”
容炫回道:“我只是弄了一道虚影,后来打斗时,灵力收回,虚影就散了。”
姒楚念有些急:“那他人呢?”
容炫语气不疾不徐:“他已经出了幻境。”
姒楚念骤然明白过来,目光一沉,盯着对方,声音很低:“你利用他带着成灵出境?”
容炫被这样质问着,仍然从容,说道:“放心,不会有危险的。”
怎么可能放心,单看方才荷花池的那一遭,那成灵便不是省油的灯,谁知道出去后又变成什么脾性。
梵卿依旧维持着冷静,一手搭在姒楚念肩上,温声劝说:“阿菁好歹是仙,知道如何自保。”
稳住姒楚念,梵卿才看向幻境之主,换了语气,说道:“既然你那位已经如愿出去了,那也该放我们出境了,容炫。”
容炫背过身,面向画着镜子的那幅图,镜中人像的颜色已经变得很淡。
“幻境结界已经开了一道门,你们开阵即可。”
容炫说完,梵卿便抬手开阵,阵门落下,不带丝毫风尘。
二人并没有急着进去,姒楚念望向容炫的背影,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叫什么名字?”
其实他并不期待得到答案,姓名对于任何生灵来说,都是极重要的。
况且,成灵的存在极为特殊,最初成形时只是灵气的聚合,自身没有修为。
名字是灵魂独立的标志,成灵有了名字,才会有更加长久的生。
所以对于成灵来说,对修为高深的妖、仙、神等泄露名字,会有被控制的危险,以至灭顶之灾。
堂内静默良久,容炫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回头。
几副残破的画卷已经自动修补,画面上另一个人依旧容貌灼灼,艳色衣衫衬得他气质妖冶,与静伫观画的容炫截然不同。
姒楚念以为得不到任何回复了,于是与梵卿交换了一个眼神,准备进门。
这时,容炫却突然开口了,他说:“或许你们早已知晓。”
姒楚念听了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回头看着容炫的背影,张了张口,最终也不知道该说句什么。
梵卿在他耳边轻声提醒:“该走了,一会儿阵要散了。”
二人迈步,一同进了阵门。
他们入阵之后,并没有像过寻常阵门那样很快出来,而是走了很长一段路。
起初,阵中昏暗,通道两侧是虚空的黑暗,与普通阵门没有二致。
二人走了一段,旷寂中传来人声。
“放过徐家,好吗?”虽然是一句请求的话,可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却清冷沉静。
姒楚念听出来了,那是妹妹的声音。
接着又传来一道男声,话里带着惊与怒:
“上元节那日,将徐家幼女送回去的人,是你?”
姒楚念仔细听着,觉得这声音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妘晏稔。”
梵卿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道出了这个名字。
“看来是前尘。”姒楚念的声音在昏暗中愈显清亮。
“你也知她是幼女,竟还派人拐走她。”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略带了怒气。
“我已经找好了人家,南边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妇,会将她抚养长大。”男人解释着,语气却并未缓和。
“就算我不派人弄走她,等到徐府被抄家,你觉得她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依旧是男子的声音。
与之对峙的女子似乎被气笑了,嘲讽般的嗓音响起:“这么说来,我倒还应该褒扬你仁善?徐氏一门的灾祸是谁造成的?丞相大人!”
最后这声称谓一字一顿,像是带了恨。
男人的声音再度拔高:“谁让他徐明仁站错了队!”
“什么成王败寇、庙堂之争我一概不想听!我只知徐家良善,不该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成为你们所谓争斗的牺牲品!”
姒楚念和梵卿安静听完了这段争吵,并不知前因后果,于是谁也没有说话。
二人继续往前走,又听到了风声,这次,出现了画面,走马灯一般,很快闪过去。
一片狼藉的庭院中,姒楚韵抱着年幼的小姑娘。
院中的碧桃树上,花已颓靡,在料峭春风中瑟瑟发抖。
徐府已经被查抄,徐家夫妇连同几十号家仆,一同被押解入狱,独独留下了徐氏幼女。
幼女惊惧未消,缩在姒楚韵怀里嚎啕。
姒楚韵嘴里说着抱歉,轻拍着幼女的背。
身穿黑色长袍的男人进了院子,缓缓向她们靠近。
姒楚韵听见脚步声,没有抬头,只是用手捂住了徐氏女的耳朵。
男人青丝束起,眉目凌厉,不藏锋芒,厚重的长袍与奢华的配饰衬得他愈发矜贵,甚至带了点儿威压。
可他说出的话却万分柔和,语气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眼前的人。
“抱歉,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得不这么做。”
姒楚韵听到声音依旧没有抬头,紧紧抱着孩子,目光落在虚空中。
男人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恼怒,声音反而更加柔软,像是在安慰:“新帝践祚,宽仁明礼,倘若徐明仁识相,拥立新帝,还有转圜的余地。”
姒楚韵抱起徐氏幼女,大步出了府门。
男人垂眸立在原处,没有追。
画面消失,又只剩下了声音。
姒楚韵的声音传来:“我想见见徐明仁。”
男人的声音了充满了不解与哀痛:“如果你觉得徐氏女可怜,我已经为她安排了好去处,我发誓护她一生。“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如此执着于救整个徐家?”
姒楚韵声音冷淡:“不是刚刚还说答应我一件事吗?这就食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会尽快帮你安排。”男人停顿了一下,语气落寞,继续说:“我能要一个理由吗?哪怕是假的。”
“徐氏幼女于我很重要,她若命途坎坷,我便不得善了。”
“而且我并不认为,年幼失恃的孩子前路会一片顺遂。”
姒楚韵的话说出来很沉重,是带了几分真切的。
这段对话戛然而止,姒楚念与梵卿依旧一头雾水,继续在阵中前行,二人眼前再次出现画面。
姒楚韵迎着风,站在小楼上,青灰色长袍因风簌簌,发髻间的步摇时时晃动。
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眼中无波。
在她身后,身着藏青色常服的男人,一直将目光落在姒楚韵身上。
“我没料到徐明仁会自尽,抱歉。”
姒楚韵闻声没有回头,风吹得她微微眯起眼睛,许久,她才出声:
“那天,他对我说,不愿做三姓家奴,是以宁死不折节。”
身后的男人没有说话。
姒楚韵抬眸,不再看街上的行人,盯着对面屋檐上垂下的穗子,继续说道:“我又问他,是否为妻女打算。”
“他只是叹气,说他生于世间,本如草荠,幸逢嘉时,又遇明主,五十余年虽庸碌,却也算满身清白。君子身正,心怀不朽,无须苟活。”
“他托我将女儿带走,那时,我便知晓,一切都来不及了。”
身后的男人终于开口:“其实,他为官还算廉洁,可惜挡了路,又不知变通。”
一个书生被对面酒楼的酒博士赶出来,很不体面地摔下台阶。
他抱着怀里的包袱,爬起来,扶了一下歪掉的帽子,依旧据理力争:
“我不做忘恩负义之事,我……我今日就出京。”
书生整了整衣襟,走了几步,又回头说:“这个官我不做了,也绝不要委身于沽名钓誉之辈。”
姒楚韵冷眼看着下面,直至书生拂袖离开,才继续说:“从前,哥哥对我说,众生海海,各自奔忙,为的是道不可弃。”
“那时我并不懂,因为我觉得,凡人一生不过数十载,如蜉蝣寄于天地,疲于生计,又有谁会坚守于道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呢?”
身后的人蹙眉凝着她,像是他看不懂她。
姒楚韵依旧望着书生远去的方向,继续说道:
“徐明仁的道,是竭忠诚而事君,士为知己者死。”
她终于看向身后的人,眼睛如湖水一般沉静,问:“颜行止,你的道又是什么呢?”
梵卿与姒楚念旁观二人过往,只觉得奇怪,这颜行止是凡人,应当是妘晏稔转世的凡胎,而看衣着,那时的姒楚韵在蓬莱修道。
这两人一凡一仙,如何便搅合到一起了?
昏暗的阵门中,突然传来一道雷声,姒楚念一惊,下意识看向梵卿,对方眼神示意他看向另一边。
没有其他景象,只有姒楚韵在一片黑暗中,抱住身边的女孩,像是在替她挡着什么。
可是刹那间,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生生拉开,姒楚韵试图反抗,拼命扑向女孩。
她的手马上就要拉住女孩,女孩却消失不见。
“不要……”
“她从未做错任何事。”
姒楚韵低声啜泣,彼时已经身处于神殿之中了。
怫意自后殿走出,停在姒楚韵身前,轻轻唤了她一声:“元泓。”
姒楚韵闻声擦干眼泪,抬起头,依旧带着哭腔,说道:“师尊,我没能救她。”
“对不起。”
怫意蹲下身,与姒楚韵平视:“元泓,这不怪你。”
“我……”
姒楚韵想说些什么,可是怫意的青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这位数万年来保持着不变容颜的女神君,在这短暂的几句话间,骤然衰老。
神仙长生不老,可以一直保有飞升时的样貌与身形,只有在即将陨落之时,才会迅速变老。
“师尊……”
姒楚韵双手颤抖,虚扶着怫意。
“您的大限不是还有三百年吗?”
“元泓,你听我说。”
怫意的手抚上姒楚韵的鬓,看着她,眼里带着温柔与愧疚,声音已经虚弱。
“元泓,我恐怕走得急,蓬莱山上,你是最后的仙,要在此守上三百年,期限将至时,会有人来寻物。”
怫意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而苍老,继续说:“到时候,你可出山,胥黎还有一世,也在那一年。”
“你只管尽力而为就好,让她在最后一世,得偿所愿。”
“阿韵……”
怫意没再称姒楚韵的法名,她说话已经变得很吃力,断断续续。
“我没料到你会遇见那个人……”
姒楚韵倏然抬起婆娑的泪眼,直视着师尊,但并没有打断她。
“白白害你纠结苦痛。”
怫意吃力地抬起手,覆在姒楚韵的额头上,眨眼间,姒楚韵眼睑颤动,有什么从她的记忆中流失了。
姒楚韵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怫意的身形已经变得很淡,只剩下虚影,仿佛一触即散。
“孩子,替我和你的母亲告个别……”
怫意的神魂散了。
梵卿和姒楚韵终于出了阵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