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卿将沉睡的姒楚念带回了苍茯。
姒楚念这一觉睡得不好,梦里回到了凡尘中。
他身份尊贵,神位又高,虽说自幼受尽病痛之苦,但好在父母恩爱,即便不长在膝下,也备受关爱,兄妹和睦,更何况还有梵卿细细养护着他。
可是渡劫时没这样好的命。
凡尘一世,他年幼时为奴籍,却生得漂亮。
他幼年失怙,家中无权无势,那一年,有京中权贵看上了他,要将他买走,母亲只有他一个孩子,苦苦哀求要留下他。
可惜,在权贵眼中,他们命如草芥。
那时,面对未知的一切,他也害怕。
他曾经见过那些权贵折磨年轻的男女,有些甚至被活活逼死。
被买走的第一晚,他被关在黑屋子里,他记得外面下了雪,风很大,黑屋子里只有一个火盆,炭火微弱,却比他之前住的四处漏风的棚子还要好一些。
好在,上天待他不算太差,他的转机马上就来了。
第二天,他连买他的人都还没见过,就被送了回去。
原来,他的姨母成了宫里的娘娘。
他们家也摆脱了奴籍。
他记得获得自由身的那一天,雪停了。
他抬眼看见了梧桐树覆着雪,一滴融化的雪水落下,雪地上便多了一个小洞。
姨母在宫里位分不高,家里仍然一贫如洗。
不过,他如今是自由身,想做什么不必再受束缚。
那时天下已经乱了许久,战火纷飞。
于是,他改了名字,参了军。
这以后,他叫启年,从父姓魏。
从此刻开始,“魏启年”的传说已经悄然萌芽。
他生的一副好模样,即便在战场上磋磨,也仍是面若冠玉。
刚参军时,常常有不好听的话,毕竟男人堆里,小兵们大多粗鄙。
但是,他好像很有打仗的天赋,三年之内,便连连升迁。
在绝对实力面前,污言秽语也被刹住了。
又过了三年,他在一场战争中,大败敌人,攻下了数座城池。
这一年,他十九岁,被封为威军候。
他的姨母也深得圣宠,同年,做了皇后。
那时,他鲜衣怒马,身份显赫,风光无限。
二十三岁时,他再次领命出征,因年纪轻轻,又生得貌美,恐无法震慑敌军,于是,领兵时便常戴一面青面獠牙的面具。
后来这也成了一段佳话。
二十五岁时,魏启年带兵一举击败敌国,从此天下一统。
天下一旦太平,武将便是第一批靶子。
魏启年头几年被派去镇守边关,与家人分离,京城的繁华也与他无关。
但是,和平时代,边关无战事,反而更自由些。
其实,作为武将,驻守边关已经是最安全的选择了,只要不是每天在皇帝眼前转悠,且远离朝堂,便可以消除一些猜忌。
这也是他那皇后姨母能给他求来的最好的派遣。
然而,天家的疑虑永远不会被打消。
五年后,他再次被召回京。
这一次,却是罪臣的身份了。
京中来的天家使者说,他的太子表弟逼宫篡位未遂,已经被绞杀,皇后与皇帝起了争执,皇后弑剑而亡。
魏启年受到牵连,被押解回京。
他被关在牢里,总会有人来审问他。
无非就是要姨母与他里应外合的证据。
可是,莫须有的罪名,他怎么承认?
况且,先皇后贤良本分,根本不可能谋逆。
或许是皇帝念他战功卓著,他在牢里并没有受刑。
那时,他坐在简陋昏暗的牢房里,仰头看着小窗外的一丝亮光,想过很多。
他想起了曾经也见过皇帝与姨母夫妻恩爱的模样。
他记得那时他陪母亲去宫里探望姨母,皇帝下朝后,满眼欢喜地进凤仪宫。
他还记得太子年幼时,皇帝看着那孩子练剑,神情中尽是欣赏与厚望,还说要让他多多指点太子。
说来也怪,他如今倒也不是很怀念那段鲜衣怒马的时光。
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失去后,他才终于发现,明明一切都是他自己用血肉挣来的,可是他总觉得受之有愧。
或许,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迫于生计从军,曾在雪地里埋伏三四个时辰,手指冻得发麻。
他曾经重伤,以至于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可能在世人眼中,他就如同被上天眷顾,轻易获得功名,风光无限。
可是,他在底层长大,是受过战乱的伤痛的,所以才会想要一统天下。
那时正值年少,认为只要再无战事就可以安稳度日。
然而,等到天下太平之后,他却并不轻松。
他开始为自己的安危而担忧了。
他流连京城繁华,也想侍奉年迈的母亲,可他厌恶庙堂之上的勾心斗角,讨厌京城子弟的嘴脸,他并非不懂争斗,反而是看得太透了,觉得没什么意思。
一个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见过最残酷的苦难,又怎会热衷于狭隘的算计呢?
所以他去了边关,甚至连母亲去世后,也被夺服。
他从来只想安稳度日,却一再事与愿违。
风光无限也好,身陷囹圄也罢,这一切不过是命运所迫。
而今,他仍不知道自己日后会怎样,是死是活,是去是留,全都由不得自己。
即便如此,他也感觉不到惶恐。
他在这世上已无亲人了。
过了几天,魏启年被放出去了。
来使说,他被判无罪,但是受太子牵连,被贬为庶人。
他决定离开京城。
京城中曾与他交好的公子,如今对他大都避之不及,唯有丞相家的幺子,来为他饯行。
丞相的妹妹,是当朝贵妃。
丞相家的公子向他透露,先皇后与太子确实有冤屈。
当时的太子,被人加以谋反之罪,已经无可逃脱了,索性坐实了罪名。
皇后与皇帝近几年本就生了一些嫌隙,争执之下,皇帝剑指皇后,皇后心灰意冷,弑剑而亡。
据说,当时皇帝抱着皇后的尸身痛哭,即便太子身上背着谋逆之罪,皇后仍是按照正常规制下葬。
国丧过后,太子一案持续调查。
最后,年迈多疑的皇帝或许是发现自己确实错怪了儿子,赦免了相关官员的死罪。
但是碍于颜面,并未给出一个明确的交代。
皇帝最后也没有见魏启年。
他出了京城,来到曾经的两国交界处。
他想看看如今这里的百姓过得如何。
姒楚念梦境中的事情太过冗杂,以至于翻来覆去,却不见苏醒。
梵卿安顿好沉睡的人,又和姒楚帝后二人简单解释了情况,便又踏入了姒楚念的房间。
床上的人皱着眉头,睡得不安稳。
他并未直接走进去瞧他,而是站的很远,静静望着那人。
在重境里的这段时间,他明显感觉到姒楚念的不同。
他想起听戏时,众人喝彩,唯有他的眉间透着悲哀。
他到底渡了怎样的劫?
这种问题,是连姒楚念的父母都不会好奇的。
对于神道来说,渡劫都不会好过,但是过去了就结束了,不该过分在意。
梵卿清楚地知道,关于姒楚念,自己想要了解的过于多了。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最终走到了床边。
刚一靠近,他便不可控地被卷入了姒楚念的梦境。
按理说,像他们这样的神君,梦境、识海等都不会轻易泄露,也不会轻易被其他人的意识影响。
除非灵神极其不稳,或者有其他可以互通的条件。
姒楚念灵神太弱,倒是可以解释。
但是,梵卿就这么轻易地进了姒楚念的梦境。
不过,他如今并不是很关心自己为什么会进来。
此时,他正看见“姒楚念”。
那人模样没变,周身的气质却有所不同。
他看见“姒楚念”处在善堂里,着一身干净的素衣,忙着帮助这里的人们。
梵卿身处其间,这里的人自然感受不到他。
他便跟在“姒楚念”身边。
“姒楚念”忙完了,坐在了一位断了腿的男人身边。
两个人聊了起来。
“唉,上面的人争权,倒霉的永远都是我们这些小民。”那男人手搭在自己的断腿上,哀叹道。
姒楚念眼中含着一种特殊的感情,那目光梵卿很是熟悉,那是神道常有的悲悯。
不过却在如今作为凡人,而又同样经受苦难的姒楚念眼中,含着如此目光。
“可是,一统天下,才可以长久避免战争。”魏启年轻轻说道。
“你知道战争有多么可怕吗?我这条腿没了,哥哥和弟弟也都死了!”
“我知道,我也曾上过战场。”
那男人看着眼前这个漂亮且沉静的年轻人,有些不可思议,“你……”
“不过,我那时是你的敌人。”
魏启年如今身处后来收复的新界内,这里对于他来说,曾经是所谓的敌国。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说:“嗐,反正现在是一家了,也太平了,不提敌人了吧。”
魏启年抿了抿嘴唇,说:“嗯。”
梵卿看着“姒楚念”,感觉到了深切的痛苦,说不清到底是来自自己,还是梦中的姒楚念。
梦境中的场景骤然变换,应当是魏启年的回忆。
战场上,一片狼藉,少年手臂上挂着彩,挥刀斩杀了一个冲过来的敌人。
血点飞溅到他的脸上,魏启年眼睛里却没有狠厉,只有劫后余生的稍稍放松。
梵卿离他很近,看见他的手在颤抖。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姒楚念”。
眼前之景再度变换,这次只有魏启年一人。
夜晚,他站在高楼上,独自倚栏,看着天上的星海。
梵卿听见了他的心中所想。
“打仗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敌军如何,我好像也并非真的是为了我们的百姓。”
魏启年将手放在栏杆上,微凉的夜风拂面,他眨了眨眼。
“到底是为了谁?为报君恩?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得到了什么呢?离散、猜疑、怨恨……”
“我在战场上杀了很多人,可是我曾经也像他们一样,如同蝼蚁。”
魏启年开始怀疑自己的所为,天下一统,功成名就,代价是双手沾满鲜血。
最终的结果,却是失去一切,苟活。
“我以为褪去身上所谓的荣光,便终于可以安稳度日,哪怕只剩我一人。”
他双手撑着栏杆,低垂着头。
良久,他嗤笑一声,喃喃道:“空有无用的同情,又贪恋安宁;自以为不念君主,又心存芥蒂。”
梵卿看着他,知道对方内心的挣扎,清醒地感觉到,自己作为神道,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
他心疼姒楚念了。
即便眼前这个人,并不能算是完全意义上的姒楚念。
这不同于同情,不同于悲悯,而是一种更加亲密的,夹杂着私心的不忍与爱护。
梵卿靠近姒楚念,即便在梦境中是虚影,什么也触摸不到,但他还是缓缓伸出了手。
梵卿的手将将碰到“姒楚念”时,对方却突然纵身一跃——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手却穿过了对方的身体。
但是姒楚念并没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化作了一只凤凰,周身包裹着火焰。
这大概是姒楚念飞升神君时的情况。
梵卿出了梦境,随即,姒楚念也醒了。
姒楚念醒后,许是恍然不知是何世,迷茫的眼睛瞪着屋顶,愣了一会儿。
随后他眨了眨眼,偏头看见了梵卿。
后者站在床边,正垂眸望着他。
那人背着光,他又刚醒,所以并没有看见对方眼中残留的情绪。
姒楚念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