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夜,姒楚念和梵卿回到客栈时,已至亥时。
“华颜今日之举,实在是出乎意料。”姒楚念跟在梵卿身后,二人一同进屋后,他才说道。
梵卿:“于他而言,或许是与生俱来的。”
“那剩下的日子,就让阿菁自己跟着他吧。”姒楚念提议道。
他们原先做好了打算,若是华颜心有不甘,不想回去,他们只好一直跟随,虽然有点像押解,可毕竟受容炫所托,得把人带回去;若是华颜看上去没有变卦的意思,他们便只留姚商菁看顾,以他的修为,足以保华颜周全。
而如今的华颜,比他们预料中更稳,或许他们之前低估了二人之间的牵连与羁绊。
次日清晨,姒楚念是被一阵敲门声给唤醒的。
他迅速清醒过来,应了一声“请进”,起身下床。
进来的是梵卿。
姒楚念预感到有事发生,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梵卿面色沉重,低声说:“方才麋柃传信来,说——叶枥不见了。”
姒楚念一惊,问:“怎么不见的?”
“凭空消失。”
姒楚念低头沉吟道:“小叶一直在养息,以他当时的状态,动几下都不好说,看来不是自己跑了。”
他继续说:“没人敢在百木林截人,所以他也不会是被带走的。”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却尘重境里的那盆鹅耳枥幼树。
梵卿:“或许和胥黎有关。”
姒楚念反而稍微松了一口气:“却尘,胥黎,那就是因果未尽。”
梵卿果断决定:“去通仙观。”
姒楚念凭空掏出一卷地图,又在识海中将姚商菁喊了出来。
他们简单交涉后,梵卿开了法门,带着姒楚念,径去了通仙观。
二人刚到通仙观门口,识海中就传来了姒楚韵的声音:“神君,小叶仙君出现了!”
姒楚念:“我们在通仙观门口。”
几乎是同时,大门被打开了,来迎他们的是妘晏稔。
观内弟子正在用早膳,前殿无人,三人绕到后院,便听见姒楚韵的声音:“九娘这么快便思量好了?”
另一女子的声音犹疑不决:“并非,我依旧拿不定主意,毕竟前世已矣,梦中诸事,又不大欢欣,可今日一早,这位姑娘凭空出现在行宫里,非要拉着我来找仙长,恢复记忆。”
姒楚韵看见三人走来,对他们点头示意,九娘随之转过脸来。
这张脸与姒楚念他们在却尘的重境里看见的不同,这是一张极具异族风采的脸,而她整个人,又带着东方女子的气韵。
她的身旁,站着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正是叶枥的女相。
叶枥看见来者,毕恭毕敬拱手行礼。
看来,还记得来龙去脉,姒楚念与梵卿相视一眼,各自放了心。
姒楚韵明白二人的意思,遂上前两步,走到九娘身边,简单介绍道:“这便是胥黎星君现世肉身,凡间帝女。”
姒楚念定睛一看,这姑娘周身的灵气不大对,看上去是被下了隐秘的咒术。
梵卿显然也看出来了,他面上无波,只是点点头,问:“姑娘常来通仙观?”
九娘微微福身,恭敬道:“回仙长的话,信士自幼得观主颇多照拂,常来奉香。”
梵卿听罢,温声道:“通仙观香火旺盛,想必观主也是高功厚德罢?”
叶枥朝这边看了一眼。
九娘低眉浅笑,道:“神仙庇佑,信徒意诚,自然香火旺盛。”
梵卿默然不语。
姒楚念却兀然开口:“姑娘可否听我一言?”
九娘询问地看向她,道:“仙长请讲。”
姒楚念:“你在凡尘中渡了一世又一世,本是旁生枝节,可有人希望你过得好,无论你是否接受曾经的一切,都不会改变他们对你的祝福。”
说罢,他对叶枥使了一个眼色,向殿后走去,只留下姒楚韵和九娘在原处。
梵卿在四人身边设了一道壁障,这样外面的人无论如何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姒楚念直截了当,问叶枥:“怎么回事?麋柃说你凭空消失了。”
叶枥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清楚,一睁眼就到了那个什么行宫,看见了胥黎。”
“她周身的灵气也是邪乎,单凭看,还真没什么问题,但我能感觉到不对,就直接拉她过来了。”
妘晏稔不解:“灵气有问题?”
梵卿沉声道:“这位九娘的灵气,多半是让人盯上,准备炼丹了。”
妘晏稔不禁悚然,道:“我们竟都没看出来!”
姒楚念反倒说:“她这情况,你们都没看出来,未必是坏事。”
他继续解释道:“九娘为仙道下凡,她的灵气用来炼丹,对凡人修炼大有补益,但是须得自幼筹谋。”
“十几年了,她常来通仙观,地祇要是看得出端倪,还袖手旁观,问题反而更大。”
妘晏稔:“所以这背后之人是费尽心思,瞒天过海?”
姒楚念幽幽道:“看她这状况,再晚几天,恐怕就无力回天了,可惜,背后之人还是不行啊,没料到会遇上我们。”
对方瞒得过普通仙道,却想不到会有叶枥这样与之羁绊很深的仙道,更不知胥黎背后还有几位神道关照。
叶枥插话:“方才尊上那样问,是怀疑通仙观观主?”
梵卿:“不过是试探而已,现下还得见一见那观主才能弄清楚。”
当日上午,观内有道法讲经,九娘照旧参加。
叶枥隐去周身灵气,扮作侍从,随之前去。
姒楚念简单和姒楚韵交代了九娘身上灵气的问题。
姒楚韵思忖道:“方才我和九娘谈话,听她的意思,是有人和她说了什么,令她不愿回忆起前事。”
姒楚念:“无论如何,先保她平安,其余的,任她自己决定吧。”
梵卿对姒楚念说:“我们先去附近转转。”
观内来来往往不少香客,各有所求,个个虔诚。
二人只是在各殿外稍稍停了一停,并未进去,而后便进了后院,那边多为道人、香客等的居处,余外有几间房用以储物。
白日观中繁忙,此时后院基本上没人,很是清净。
“若是修行邪术,不可能毫无痕迹,总该有个阵法之类的。”姒楚念在识海中说。
梵卿:“通仙观有足够的香火做遮掩,还需仔细探查。”
后院的西北角处,有一间低一截的矮房,不显眼的门紧闭着,门口甚至铺了一层苔藓,看上去常年无人踏足。
里面却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响动。
梵卿和姒楚念靠近矮房,及至门口,才感觉到里面设了束灵阵。
此阵用以压制灵气,使灵气不外露,不扰人。
二人一同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简陋的临时香案,若不是案上置着香炉,其中尚有未燃尽的香,根本不会有人看得出这破旧的桌案与敬奉神明有什么关系。
二人目光上移,香案后面是一尊高大的神像,虽然蜗居在这低矮的杂物间里,落了擦不掉的灰尘,显得格外古朴陈旧,但依旧可以看出其雕刻精细,惟妙惟肖。
“怎么是他?”姒楚念不禁睁大了眼睛,出声道。
矗立在他们面前的,是谚崇的神像。
这位修清道的神君,曾经位列蓬莱三神之首,后来却销声匿迹,以至于任何人都不愿提起。
只因他当年是被信徒亲手推下神坛的。
竟然还有人敢来拜他?
姒楚念震惊之余,也没顾及香还燃着,迅速绕到神像背后。
果然躲着个人。
屋内昏暗,神像又高及屋顶,背后投下大片的阴影,甚至没到了墙上,姒楚念看不清后面到底藏了个什么样的人,于是直接上手,擒着肩膀把人拖了出来。
梵卿把身后的门关上,姒楚念松了手,那人见躲不过又逃不掉,只得主动打招呼:“神君……”
“方会暾?!”伴着姒楚念的声音,燃着的香落下一截香灰。
梵卿站在姒楚念身后,声音依旧沉稳,问:“你在供奉他?”
方会暾虽然被抓了包儿,却依旧昂首挺胸,站在一边,不露怯色。
他点点头:“是。”
梵卿凝视着这个年轻的乾道,继续问:“你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方会暾顿了顿,才小声吐出那两个字:“白君。”
白君,是谚崇神君的法号,而法号这种东西,是只有受凡人香火的神仙才用的。
梵卿的声音匿在黑暗里,叫人听不出悲喜:“你听过关于他的传说吗?”
对于六合诸神来说,谚崇销声匿迹的原因没有定论,所以称之为“传说”。
而对于凡人来讲,白君已经是上千年前被先人信奉的神明了,年代久远,便成了“传说”。
方会暾直视面前的神君,信誓旦旦道:“如果传说是真的,我不认为他有错。”
香已经快要燃尽了,顶端掉下一点火星,扰乱了那一缕细细袅袅的烟。
姒楚念募地从旁笑了,靠近方会暾迈了一步。
他那双眼睛里竟透出了欣赏,继而看向梵卿。
后者眼里也闪过一丝讶异,他们实在是没想到,一个尚未及冠的凡间道人,会作出这样的评价。
姒楚念饶有兴味地笑了,问:“方道长何出此言?”
方会暾虽然个子长得高,但毕竟是少年人,骨架还没有长开,肩膀劲瘦。
室内寂静昏暗,他被身后高大的神像笼罩着,平添了一种诡秘的安宁。
方会暾的语气格外认真,冷声叙述:“信徒猎杀猛虎,欲谋虎皮,反为虎噬,临危祈祷,白君现身而不救,信众发现信仰的神不再庇护他们了,于是将之推下神坛。”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决绝的光,掷地有声道:“神爱世人,本就是世人自负狂妄的想法,为什么不是神佑万物?为什么理所当然地认为神不会庇护猛虎?”
他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发颤,这应当是多年来一直积聚在他心中的疑问了。
神像前的香终于燃尽了,那缕细线一般的烟很快便化为无形,弥散在整间屋子里。
姒楚念的目光越过方会暾,落在谚崇的神像上,神像展露着春风般的笑意,一如从前伫立在神坛上。
梵卿走到姒楚念身边,感慨:“不容易。”
一个凡人,却理解神道的“置之不理”与“袖手旁观”,确实不易。
姒楚念依旧凝视着谚崇的神像,道:“倘若都能明白,又何至于此。”
方会暾听懂了他们的叹惋,迟疑问道:“白君他……后来是陨落了吗?”
凡人听到的传说,止于白君被信众抛弃,祈愿不再灵验。
可神仙的传说里,他——
“非生非死。”姒楚念道。
“若是陨落了,他的神像周围就不会一直设束灵阵了。”
凡人痛恨白君,认为沾染了他的灵气不祥,便想方设法封住神像上残存的灵气,于是设置了束灵阵。
光耀时费尽心思讨好迎合,祈求福祚,倾覆后唯恐避之不及。
姒楚念走到神像跟前,一面拉起地上的苫布,一面说:“不过,还是尽量把神像盖住的好。”
“过来帮我一下。”姒楚念很自然地支使梵卿。
方会暾看着两位神君扯起苫布,不解地问:“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姒楚念耐心解释:“塑像和神仙都有牵连,尤其是这种肖似本尊的,上面多多少少带着灵气,那都来自于本人,正常情况下倒是无关紧要,可对谚崇来说,就是消耗。”
方会暾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不解地重复:“谚崇?”
姒楚念没有避讳,不甚在意地直说:“那是白君的本名。”
方会暾紧接着问:“厌弃的厌吗?”
姒楚念抖了抖苫布,说:“不是,谚言的谚,崇高的崇。”
方会暾“哦”了一声,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随后跟过去,抓起苫布的一角,问:
“那将神像盖住,就类似于人封闭五感,会减少外界的影响,对吗?”
“孺子可教。”姒楚念轻快地说。
三人一起将谚崇的神像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