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云瓷身体不舒服,罗裳便让她早些回房休息,她看着桌上盛放的药锅,上头沾满泥泞,是她趁夜偷偷挖出来的。
本欲想着拿着这个药锅去跟裴氏对质,但后来一想,自己此刻身在贺家,若是空口无凭指认,也无人信,还会和裴氏撕破脸皮。
就在她思忖之际,一个挺阔的身影便走了过来,是贺西楼。
罗裳倒也没遮掩,全然没有把药锅收起来。
贺西楼走上前来,声音浓浓隐约里带着一抹酒意,回过头来看,果然见他面带酒色,穿着便装,手里拿着酒壶。到底是习武之人,半分醉意未有,步子也稳当,走过来坐下。
“还未睡?”
罗裳不知道为何,每次见到贺西楼浑身都拉起警戒,让她不得不防备。
她低垂脑袋,回道:“睡不着。”
贺西楼放下酒壶,轻嗅一下,漆黑的眸子便落在那带满污泥的药锅上,忍不住蹙眉:“这是何物?”
罗裳如实相告:“今日裴氏送来药膳,说是给妾补身子,后来这药便被我的丫鬟云瓷所食,而后便腹痛难忍,江大夫过来瞧了,说是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而后,我返回后厨,恰巧看到两个下人在树下鬼鬼祟祟埋药锅,还一面说是裴氏指使的。”
这句话再明显不过,罗裳挑明了说是裴氏送来的药膳有问题。
贺西楼眸光一亮,看着不卑不亢的罗裳,屋内烛光昏暗,偶有东面寒冷徐徐而入,火红的烛光映衬在那双漆黑的眸。他道:“你可知裴氏是我什么人?”
这是想帮裴氏开脱不成?
罗裳理了理衣袖,水蓝色的广袖里露出一双纤指,如凝脂,亮如月色引人瞩目。她站起身来,声音又多了一份坚定,“知道。但,谋害人性命这等事,不是小事,难不成您是想包庇裴氏不成?”
胆大妄为。
贺西楼见她说话的神情与气宇,像极了一个人,便怔了下,随即才回答:“证据呢?”
罗裳抬手指着带泥的药锅,“这便是证据,加之在后厨谈论的两名丫鬟。”
“既是受人指使,你觉得他们会向着你还是裴氏?”
罗裳一愣,“……”
“这件事我会派手下去查,定会给你一个交待,若让我查出来此事子虚乌有,罗裳你便只能乖乖带着嫁妆返回云州去。”
他这是想修了自己。
罗裳失笑,语气坚定:“方才将军问我裴氏是你什么人?那我倒想要问问,罗裳是你的什么人?”
邻牙利齿。
贺西楼抬眸望她,缓缓吐露出四字:“世仇之女。”
果然,这贺西楼心眼极小颇爱记仇,从前就是。现如今,贺家的世仇都叫他记在了骨子里头,罗裳本还想着让贺西楼帮忙查一查,现在看来完全就是异想天开。若不是知道,上一世的贺西楼向来和裴氏不对付,她也不会和贺西楼坦言今日之事。没想到,贺西楼在面对家仇这件事上,可以比任何人都坚持。世仇,永远是二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罗裳想要借着贺西楼的手去调查清楚,属实艰难。
罗裳慢慢走过来,透着烛火观察贺西楼的神情,问道:“那将军为何娶我?”
贺西楼伸手过来,竟浪荡地握住她广袖里藏着的一双玉手,将她往身前拉,声音散漫颇有些不正经的意味,“皇命难违。”
他的手有些粗粝,经常战场上风里来浪里去磨砺出的,当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手背时,剐蹭得她难受。
他的气息浑浊,酒气,戾气,像是随时都会爆发。
罗裳被他握着手,强制性的坐在他的怀里,刚落定一秒,耳边温热暧昧的气息便传了过来,贺西楼说:“若想安分待在贺家,就给我安分些,子嗣莫要妄想,再者我不会护你。”
罗裳算是听出来了,照贺西楼此番态度,压根是一开始就不愿意娶她。此番就算是娶回家,也会日日丢在云烟阁不闻不问,今天是裴氏下药,明日保不齐饭菜里便会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投毒,她的小命岌岌可危。所以,贺西楼是靠不住了。
罗裳觉着浑身都僵硬得厉害,便要伸手推开贺西楼,可偏巧力气小,推开不成反倒脚下不稳险些歪斜摔倒,就这样跌进贺西楼怀里。
她的鼻尖撞及贺西楼胸前,那里硬邦,撞得她生疼,她刚要伸手捂住鼻,“唔。”
贺西楼淡淡一笑,眼梢的笑意敛了几分,他垂眸伸手点着罗裳的额角无情将人推开,声音冷漠:“你若想投怀送抱,劝你趁早丢了这个心思。”
罗裳心里苦,她那里有?
她皱眉,一双圆眸盯着贺西楼,里头泛着水光,许是方才撞疼了,一时还未缓过劲儿来。
她摇头:“我没有。”
她可不喜欢贺西楼,也没有和男人亲密的癖好,即使是生活在女儿身身上一载,也绝无成为断袖的念头。还投怀送抱,她只想将匕首送进他的胸口,送他归西。
贺西楼微微挑眉,“那便好。”
他的气息过于霸道让人心里悚然,即使是放开她之后,罗裳仍旧觉得心里紧张得紧。
不过多时贺西楼从云烟阁离开,回了书房处理公务,贺西楼素日并不跟她同住一处,除了新婚当夜二人短暂相处过一夜,后来他再也没有他踏进过云烟阁。
直到,罗裳将要回门那日,贺西楼竟少见的来了云烟阁,吩咐下人说要陪罗裳一同回云州归宁省亲。
贺西楼穿着便装,卸甲后的他身上少了几分肃杀之气,可偏偏那张冷漠的脸叫人看来尤为隔阂,淡漠疏离,叫人不敢轻易接近。临上马车之际,罗裳便看到罗裳脸上有一道疤痕,就在右侧眉骨,上面有一条三寸疤痕像是新添的,上面还泛着红。罗裳好奇,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不到片刻,便被贺西楼不悦的声音打断:“磨蹭什么?”
罗裳一手曳裙,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这才匆忙回应:“没。”
弯腰进了车厢。
向来妾室归宁,丈夫是无须一同陪伴前往的,且不说罗贺两家有世仇,她罗裳不受待见,再而,贺西楼压根不愿意搭理这个新娶的妾。所以,罗裳好奇贺西楼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跟她一同去云州。
二人端坐椅上,马车缓缓而行。
贺西楼手里握着兵书看得认真,罗裳见他这般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回想当年贺西楼向来不喜坐马车看书,而是下棋。他性格看似散漫慵懒,耐心也无几分,最喜简单粗暴的棋招胜敌。现如今,竟独得了些沉闷和稳重研究起兵书来。罗裳是了解贺西楼,但也只当年的贺西楼,现如今他不再是微卑小官,而是赫赫有名骠骑大将军之子,这一年来受皇帝重用拜授过行军大总管的职位,势头正盛所向披靡实力不容小觑。所以,罗裳也不知道,贺西楼如今到底变了多少……
可到底是什么都变了,却唯独改变不了他喜爱喝团黄茶。
罗裳开口问道:“将军,你眉上那道疤,怎么回事?”
贺西楼放下手里的青果子,似乎不愿意搭理罗裳,还觉得其聒噪。
罗裳见他这般高傲心里早有预料,眸光露出一抹慵懒,自觉无趣便顺手拿了桌案上的青果子咬了一口。那姿势阔气,同她往日一般。
却未曾觉察到,正在看书的贺西楼神色一怔,狭长的眼缓缓落在罗裳身上,没有说话。脸上却多了一抹复杂的情绪。回过神来的罗裳嘴里的青果还未咽下去,顿时感受到贺西楼投放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叫她后怕。
可他,也只是深深的看着罗裳,一句话也不说,那双好看的眼睛映衬出罗裳的脸庞,他看了好久,仿若能够看到她的内心深处。这种被人盯着的滋味着实不好受,罗裳向来不喜欢,总有种被贺西楼看破某些事情的错觉。
罗裳为了缓解这种压抑气氛,想也未想,便将手里的吃了一半的青果递给他,来了一句:“将军,这果子清脆爽口,要不你也来一口?”
话一出,罗裳便后悔了。这句话,哪里是久居深闺知书达理的罗裳能够说出的话,分明就是自己将对方当作男子一般的豪爽无拘。
贺西楼丢下兵书,一双鹰眼紧紧锁着她的眸,竟还露出一副类似深情的目光。
罗裳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此刻的贺西楼是何种表情,但是这眼神颇有种旧友重遇的熟悉感。
“将军,要不您来一口?”罗裳热情招揽,为了打消贺西楼此刻的念头,她故意压低嗓音,学着那些个名妓女子的酥嗓同他讲话。
贺西楼方才温存的眸,下一刻敛了。
“不用。”
二字,冷漠又疏离。
罗裳唇角微微上扬,心里暗自思忖,这罗裳的模样俊俏也算得上是云州第一美女。贺西楼自小征战沙场虽说并未见他喜欢过哪家女子,到底是正常男人,见了云州第一美女就露出方才那般神色,属是正常。不只是贺西楼,抛开孱弱身子不说,连她自己都对罗裳这副皮囊极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