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只有沈明烛、贺时序、燕驰野三个人去吃饭。
他们到了庆尧推荐的酒楼,要了一间包厢,沈明烛毫不客气地拿起菜单开始点菜,半点没有被请客的含蓄。
小二为他们摆好碗筷,“得咧,三位客官稍坐,好菜马上就来。”
——沈明烛虽然点的数量不多,但都是贵菜,无怪小二这么热情。
燕驰野翻了个白眼:“你倒是一点儿不客气。”
沈明烛故作恳切:“我吃什么都无所谓,但不能亏待了表兄。”
一看就是在装模作样。
他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水,刚递到唇边正要喝,忽然侧过头呕出一口血来。
然而他的手没有半点抖动,茶杯被稳稳地放在桌上,一滴水都不曾洒出。
“殿下!”
“沈明烛!”
贺时序与燕驰野吃了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便猛然起身,快步走到沈明烛身边。
贺时序的手按上了沈明烛的脉搏。
沈明烛反而最不当回事,他神色不见慌张、不见惊恐,仿佛只是一件寻常小事。
他随意地擦了擦唇角的血渍,满口血腥味让他有些难受。
沈明烛继续他吐血前做了一半的事——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
正想着要吐到哪里好漱漱口,便见前方递来一只空壶。
沈明烛含着茶水抬眼,目光撞入燕驰野满是担忧的眼神,他弯了弯眼睛,才低头将掺着血的茶水吐了出来。
“你怎么了?”燕驰野紧张地问。
“我很好啊。”沈明烛随意道:“可能是水土不服吧,我觉得这口血吐出来我舒服多了。”
燕驰野脸一黑:“什么水土不服还会吐血?沈明烛,你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
“点心?什么点……”沈明烛随口配合想要开个玩笑,然而看见燕驰野铁青的脸色,最终还是讪讪闭嘴。
他难得乖巧:“我错了,我不说了。”
燕驰野险些没崩住神色,他怕自己心软,别过脸不去看不靠谱的沈明烛,问正在把脉的贺时序:“什么原因?”
贺时序低垂着头,看不清脸色,唯有带颤的声音泄露了心里的不平静:“是毒。”
“什么?你中毒了?什么时候中的毒?谁干的?”燕驰野震怒,仿佛沈明烛此刻只要说出一个名字,他就将不惜一切代价提着剑杀了那人。
沈明烛想了想:“应该是瘴气吧。”
“你是说百越密林的瘴气?可为什么只有你有事?”
燕驰野现在知道了沈明烛曾带了三百人马在密林里打出了一场极为漂亮的战役,在半个时辰前,他还在因此而震撼,而与有荣焉。
可他现在宁愿沈明烛没有这份斐然功勋。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贺时序,他的头垂地愈发低了,语气也带上了哽咽:“是我无能,对不起,殿下。”
在还没发现草药之前,沈明烛进入密林,靠的是他准备的解毒丸。
可解毒丸解不了瘴气毒,只能暂时压制,毒素便全都堆积在体内。
他和沈明烛都中毒了,可他此行不过是个拖累,比不得殿下操劳,又是指挥又是亲身作战,毒素早已流转全身。
他手忙脚乱从药箱里拿出解毒丹,颤抖地取出两粒让沈明烛服下,“殿下,您再坚持一段时间,我采了很多草药,等回到长安,所有同僚一同钻研,一定能找到解毒之法的。”
“问题不大。”沈明烛就着茶水服药,而后安慰道:“实在不行,你多给我一些你的这种解毒丸,我毒发的时候就吃一颗,只要一直压制毒素,那和没中毒有什么区别?”
“能一样吗?”燕驰野好似气极,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吼道:“万一解毒丸没有作用了怎么办?而且,一辈子吃药,你觉得是什么好事吗!”
他吼得大声,眼眶微红,沈明烛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沈明烛唯唯诺诺:“我错了我错了,我又错了,我保证我不说了。”
燕驰野狠狠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别过脸去,“沈明烛,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包厢在二楼,楼梯被脚步声踏响,小二轻快雀跃的声音传来:“客官久等,菜来……”
他进了包厢才发觉这份怪异的气氛,尤其贺时序和燕驰野还一左一右站在沈明烛身边,脸色一片死了人般的沉重。
小二声音都放低了,小心翼翼补上最后一个字:“……了。”
沈明烛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还是开口道:“劳烦了,你放在桌上吧。”
“诶好。”小二眼神也不敢乱看,迫不及待放下两道菜就赶紧出了包厢,甚至没发现地上残留的血迹。
小二走后,包厢里沉默了许久。
沈明烛实在受不了这个气氛,试探地提议:“菜快凉了,要不我们……先吃?表兄,这可是我们分别前的践行宴,你别光看着啊。”
燕驰野坐回位子上,“不是践行宴。”
沈明烛礼貌地发出疑问:“啊?”
燕驰野仍不看他,语气闷闷:“我不回北境了,我跟着你,去长安。”
沈明烛中毒,要他怎么放心离开?
*
齐朝多了一块土地,这已经不能再瞒着臣子了。
上早朝的时候,沈永和让百官举荐一人治理百越。
他说的轻描淡写,只说百越归降,半点没提过程。
百官一阵哗然。
前一天他们还在为如何与百越建交而忧愁,今天就说百越是他们的了?究竟是他们昏迷了数十年,还是昨天晚上有天神下凡?
这当然是件大好事,可这事儿来得太过离奇,实在不能不让他们警惕。
颜慎叹了口气。
他出列:“陛下,沈明烛一人灭百越,解朝中燃眉之急,臣请旨,请陛下重赏。”
窃窃私语声骤停。
——原来是沈明烛。
一时间好似连开疆扩土的喜悦都降下去许多,都是比猴精的人物,在场的人谁猜不到,一开始让沈明烛去,本就是让他去送死的。
放在以前,沈明烛的生死他们毫不在意,可自宫门那场异变之后,也许是因为救命之恩,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但他们确实再难以平常心对待关于这人的一切消息。
事情终究往他最不愿意的方向发展。
沈永和语气不变:“依右相之见,朕该如何赏他?”
颜慎踟蹰,一时未有言语。
“陛下。”萧予辞道:“百越虽是弹丸小弟,可其土地肥沃,粮食一年三熟。沈明烛未费我朝一兵一卒拿下百越,此等功勋,臣请陛下封侯。”
沈永和脸色稍霁,不等百官商议便盖棺定论,“准,着礼部拟个封号。”
侯爵之位而已,空有地位没有权力,无非是付出一些金银,便是给这人一个闲散王爷的职位又如何?
而最令他满意的是,萧予辞是为庶民沈明烛请旨,而非废太子。他与沈明烛之间,早就只有君臣尊卑,再无兄弟情谊。
“陛下,臣有一问。”一言官出列,躬身行礼,神色端正肃穆。
依沈永和的经验,这通常代表对方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言官道:“道遇虎,遣一稚童开路,此为杀人乎?”
——路上遇到了猛虎,让一个幼小稚嫩的孩子上前打虎开路,这算不算杀人?
言官又问:“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派遣沈明烛出使百越,为何不曾朝议决断?为何不曾明文下旨?臣忝为朝廷命官,竟分毫不知,臣失职。”
哪里是“臣失职”,这话里话外,全都在说“陛下无礼”。
沈永和含怒:“朕要派个人做事,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言官毫不退让:“此为滥用私刑,恕臣难以从命。”
他不是为了维护沈明烛,是在坚持自己的原则。
今日沈永和能为了杀沈明烛故意给他一个送死的任务,他日这种手段就会被用在别的同僚身上。
巍巍皇权,予取予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不该变得这样卑劣,这是不对的。
他知道这话注定引得陛下不喜,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言官啊,忠臣之事君者,莫先于谏。顺道而行,纵死何惧?
“此事毋需再议。”沈永和目光冰冷,却也奈这人不何。
是他自己决定要当仁君的,是他自己决定要治下宽仁、从谏如流,留千古美名。倘若因言语冒犯怪责臣子,那无疑成了一场笑话。
萧予辞轻咳一声,打圆场道:“沈明烛身无官职,陛下不过寻人办点私事,曲大人言重了。”
朝堂上从未因大齐多了一块地盘而如此气氛怪异过,分明是件足以大醉三日的喜事,偏偏却难以轻松地快乐起来,心中莫名沉重。
就连被推举出来的治理百越的大臣都神情尴尬,好似抢了别人的功劳般无所适从。
如果沈明烛是个单纯的臣子,他会因为这一个功劳青云直上,而不是只一个空有其名的侯位敷衍了事。
偏偏他姓沈,偏偏他所犯是谋逆大罪,偏偏他是废太子。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会发生转圜。
*
又是一月,沈明烛完成任务归长安。
这回不像他走时的悄无声息,满朝文武都做好了相迎的准备,沈永和为此专门延长了早朝。沈明烛的功勋已无法遮掩,他心中固然不愿,却也只能顾全大局。
沈永和有贺时序这个内应,对这趟多出来的燕驰野、庆尧等也不多诧异,他端坐高台之上,面色如常,含笑道:“诸位此去辛苦了。”
“陛下!”贺时序忽然跪倒,刹那红了眼眶,“臣请陛下彻查殿下昔日谋反一事,殿下是冤枉的!”
所有人猛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