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慕人走在清冷的路上,手里握着木令,没走几步,他低头看了看,木令没有任何反应。
埋酒村里无一例外,每一户都挂着白灯笼,有的占灰,有的崭新。
方才和萧岁温走在一起时,还能看见一两个人,现在连个活物都没有,纪慕人回头望了望,身后一棵半死的树被风吹得嘎吱响,他吸了吸鼻子,将木令揣进怀里。
没走多久,纪慕人就闻见一股浓稠的酒香,他停住脚步,微微蹙眉,向左望去,见一户人家门窗大开,门前坐着一位老人,正在封陶罐。
就是这了。
纪慕人带着笑,向那位老者走去。
“老人家,请问这里是村长家吗?”
纪慕人嗓音压的轻,老人像是听见,但没听清,只抬起头,停下手中动作,盯着纪慕人看。
“请问这里是——”本打算再问一遍,身后却忽然有人怕了拍他的肩。
纪慕人微惊转身,撞见一张诡异的脸。
这脸扯着大嘴一直笑,唇缝间露出一对兔牙,双眼眯成一条缝,却好像能在那缝隙间瞧见左右转动的黑眼仁。
纪慕人往后退了两步,手摸向怀中木令。
那人用手捂住嘴,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笑完了才掐着嗓音,结巴道:“这,这是村长家哦,你,你也是来埋人,埋,埋酒的吗?”
这傻子说完,一直干眨眼睛,笑着瞧他。
纪慕人放下手,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来买酒的,我来找村长有些事想要打听,请问村长在哪?”
“嘻嘻嘻”傻子指向纪慕人身后,边笑边说:“那,那个,就是村长哦,当,当心别破,破坏了酒哦。”
纪慕人转过身,刚才坐在那封陶罐的老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戴斗笠的男子,斗笠遮得低,瞧不见脸,一身净白的衣衫几乎融在雪气里,男子拿着葫芦瓢,从陶罐中轻轻捞了一勺酒,宽袖被风一吹,露出一截清晰的腕骨,他手一斜,清白的酒水哗啦啦流回陶罐里。
斗笠下传来洋洋盈耳的招呼:“来尝尝酒吧。”
纪慕人有些惊讶,竟有如此年轻的村长。
身后那傻子掐着嗓子扭捏笑了几声,像孩童般蹦蹦跳跳进了院中,拿起靠在篱笆上的一只小木剑。
纪慕人从傻子身上移回眼,望着那白衣男子道:“打扰您了。”
他缓步上前,坐在了村长身前的石凳上,男子将盛满葫芦瓢的酒水递过来,道:“就尝一口,别贪多。”
葫芦瓢很大,里面的清酒薄薄一层,的确就是一口的量,但纪慕人从不喝酒,倒不是喝不了,而是他不喜欢酒味。
“多谢。”纪慕人接过葫芦瓢,送进嘴里,抿了一口,抬眸望向白衣男子。
这酒异常的好喝。
男子半低着头,仍然瞧不见脸,纪慕人仰头喝完酒,将瓢双手送了回去,“这酒入口甘醇,好喝极了,多谢。”
男子又将葫芦瓢放在石桌上,盖起陶罐,动作不紧不慢:“公子来这要问什么人?”
纪慕人本想在寒暄几句,顺便了解一下埋酒村家家挂白灯的原因,也能帮萧岁温打听一下案子,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
既然如此,他也就直接问了:“我想打听一个叫禾娘的女子,听闻村长有埋酒村名谱,可否借来一看?”
男子点了点头,到:“进屋去吧,外面风大,名谱在屋内,让秀水拿给你。”
说罢,男子低头,继续封着陶罐,纪慕人谢过后,起身进屋。
屋门是开着的,进屋时,恰好一位满头银发的妇人抬着热乎乎的汤碗朝木桌走去,木桌前坐的正是方才那个傻小子,傻小子一手将木剑伸进后背挠痒痒,一只手拿着脏兮兮的汤勺,一直傻笑。
“哎呦!这是哪家的小公子来串门了?”
老妇人满面宠溺地盯着纪慕人,发现纪慕人面生后,眸中闪过一瞬几乎狂喜的神色,“村外的?是路过找地方住?我家正好空着一张床,快过来喝口肉汤!今儿天气冷得很。”
老妇人将手里的汤放在桌上,走过来要拉纪慕人。
“不是不是,我刚与村长打过招呼,想来借名谱看看,他让我进来找一位叫秀水的。”纪慕人没有擅自四处打量,只是恭恭敬敬瞧着正前方。
“我就是秀水。”老妇人伸头朝屋外望了望,不知在找什么,“名谱啊在地窖里,那东西一般没人看,估计都被老鼠啃了,你要是想要,就随我去地窖找找吧,不过不一定能找到。”
纪慕人俯身道:“那就麻烦您了。”
“埋酒村,不埋酒,白衣仙人树上有,笑一笑,荡悠悠,马上把你酿成酒......”傻子的声音回荡在逼仄的通道里。
下地窖的通道全是楼梯,楼梯很长,老妇人走在最前,傻子抱着小木剑跟在纪慕人身后。
纪慕人听着歌谣,心里有点发毛。
“你是从哪来的啊?是稻花田?还是齐家村?”老妇人的声音有些粗,一下子就把傻子尖细的声音盖住了。
纪慕人脚下梯子有些松动,他轻轻落脚,小心翼翼地走,地窖方向漆黑一片,还有些闷,纪慕人额间渗出薄汗:“我是从阴阳岳来的。”
“阴阳岳?没听说过。像是个大地方啊。”
看来这埋酒村离阴阳岳很远。
纪慕人没在搭话,傻子又在他身后唱起歌来:“樱树开,樱树败,不长果子是妖怪,照着三千里火海,成了阎王身下爱。”
纪慕人忽地驻足,他想回头,却被傻子撞了一下:“哎,哎呦,我,我们撞一起了,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发现,这傻子说话结巴,但唱起歌谣却顺得很,他想问这歌谣唱的是什么,却听老妇人道:“到了,就是这里,东西太多,你得跟我一起找。”
“哗”一声,老妇人点起一盏火灯,照亮半个地窖。
地窖里有一股霉臭味,十分刺鼻,纪慕人捂着鼻子,放眼瞧见靠墙那处支着一排木架,木架上盖着布,灰尘压的破布摇摇欲坠,地窖中间满是陶缸,陶缸堆里见缝插针支了两张木桌,桌子上放着落灰的书册。
“你上那头找吧,当心别把酒缸推倒了。”
纪慕人点了点头,走进陶缸间,翻看木桌上的书册。
他扫开面上的灰,见书册没有名字,翻开里面也是空白的,又连续看了几本,都是一样。他每翻看一本,那傻子就笑一声,纪慕人无视那傻子。
“婆婆,”他转身问:“那名谱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不记得了,大概就是一本蓝色的册子吧。”老妇人抬头,像是在回忆,“那本册子啊,只有我家老头子见过,那是他一笔一笔写成的,我都不曾看过一眼。”
纪慕人忽然想到什么,他放下手中书册,道:“婆婆,您是不是记错了,方才村长和我说,那名谱图就在屋里。”
“屋子里?”老妇人摆摆手,“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我老头子记错了,屋子里怎么会有名谱呢。”
“老......?”纪慕人喉间动了动,以为老妇人没听清楚,“婆婆,您听错了,我说的是村长,那位白衣公子。”
老妇人扯下木架上的一块布,吃了一口灰,眯着眼转过身,笑着道:“什么白衣公子?我家老头子就是这埋酒村的村长啊。”
纪慕人心头猛烈跳动,他又试探着说:“可刚才在院中与我说话的是一位白衣公子,戴着斗笠的,我以为他是村长。”
“小公子,你说什么傻话呢,咱家可没有这号人物,要说穿白衣服的,这埋酒村怕是人人都穿白衣啊。”老妇人说着,转身到木架上翻找,双手间发出铁器撞击的声音,忽地铁器掉了一地,纪慕人瞧见那些铁器上都带着血迹。
不对劲。
纪慕人转身,道:“婆婆,下面空气有些不好,我想先上去喘口气。”
一转身,就撞到了那傻子,傻子凑近纪慕人,傻笑道:“你,你还,还没有找,找到呢,别,别出去,我,我还等着,吃,吃呢。”
纪慕人手紧紧捏着衣袖。
他转身,又见那老妇人弯腰捡起地上的铁器,在手里掂了掂,转过身,冷静地望着纪慕人:“我不是说了,还空着一张床嘛,这就留给你了。印子,愣着干嘛,快开盖子啊,这位小公子困了,要睡觉了。”
老妇人嘴角斜斜翘起,朝纪慕人走来。
被唤作印子的傻子笑着拍起手来,他用力打开一个陶罐盖子,一股腥臭涌出,罐子摇晃,荡出深红的血水。
“哎呦,印子,那有人了,让你开个空床铺,给这位俊俏的小公子睡的,得是干净的啊!”老妇人一步步逼近,印子在身后激动的尖笑,一边笑,一边打开另一个罐子。
纪慕人凝神,手摸了一下木令,刚触上,又改了主意。
萧岁温处理的是地府的大案,他不想随便耽误人家,于是放下手,转身就跑。
上地窖的梯子在靠墙的位置,但他在地窖中央,过来的唯一空路被印子挡着,他便爬上陶罐,想从上面跑过去。
没想到那傻子开盖子的时候,明明十分用力,想来这盖子很紧,可他刚爬上去,那盖子就倾斜,他直接掉进了陶缸里,血水哗啦啦溢出来。
这陶罐很胖,坐下去里面的水能没过头,站在也能沉半个身子,只是里面是有东西的,纪慕人踩进去,就看见一团黑色漂浮物,像是头发,紧接着恶臭扑鼻而来,纪慕人呕了一下。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心慌起来,着急着往外爬,还没等他爬出来,那老妇人龇牙咧嘴给了纪慕人一棒子。
后背吃痛,纪慕人眯起眼,痛意一下子传遍全身。
怀里的木令忽然颤动,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哥哥,你没事吧?”
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进耳,纪慕人来不及伸手,只顾着爬出陶缸,低头对着胸前道:“我没事,你先忙你的!”
后背又一棒子砸来,纪慕人手一滑,跪进缸里,他紧闭着唇,以免喝到血水,但又怕沉下去,情急之下便抱住了一颗头,直到摸到类似眼睛凹凸的地方,他才慌忙撒手。
傻子的笑声近乎疯狂。
纪慕人站起身,身旁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东西,他低头用衣摆兜起血水,转身朝老妇人泼去,老妇人挥着手往后跌,嘴里吃了一大口。
没想到这老妇人没将血水吐出来,反而咽了下去,极为享受道:“这不到年数的酒啊,就是不对味,但是能喝上一口,也是□□啊。”
那老妇人吞咽之后,身体开始起了变化,白花花的头发慢慢发黑,粗壮的腰一点一点变细,最终完全成了一个少女的样子。
少女身后拖着条长长的狐尾,身上散出香味,她屈着妖柔的身子,露出白皙的肩骨,衣物紧紧覆着身体,线条起伏清晰可见。
纪慕人避开眼神,忽然觉得这香味十分熟悉......
对了,是地府那位——
刚想起来,那少女一舔嘴唇露出尖牙,冲着纪慕人脖颈跃身袭来,动作就在火光电石间,纪慕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脑子一片空白,手刚碰到木令,少女的尖牙近在咫尺,纪慕人本能地抬手去挡。
却见掌间一道劲风似利刃般飞出,带起一阵急肃声,少女瞪大双眼,来不及避让,被风刃划破肩膀,血水在空中划出弧线。
纪慕人瞳孔骤缩。
他眼神从自己手背移向一旁,挨着他的手的是另一只更白,更大的手,那手手指微曲,骨节出隐隐带着青色。
风刃是从那出去的。
身后有什么人俯下身,呼吸轻轻扫在他耳骨上,纪慕人身子一颤,听见萧岁温带着戏谑,柔声道:“哥哥嘴硬,这叫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