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慕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身前之人喊道:“儿子?我的儿子!!快跟娘走,快跟娘藏起来,别让那些小鬼抓到你了!”
纪慕人眼睫一颤,低头见拉着自己的是一个娇瘦的女子。
女子面上都是泥灰,头发乱糟糟的,一双大眼却十分清澈,这双眼睛有些眼熟......女子瞧着大概长自己七八岁,但也段不到能做自己母亲的年纪。
“这位姐姐......”他想说‘你找错人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女子一拽,要往前跑。
身后突然传来喊声:“站住!!”
这声音奇怪的令人发毛,纪慕人二话不说,跟着女子拔腿就跑。
被女子紧紧牵着,虽有些不自在,但纪慕人也没挣扎。
这女子轻车熟路,左拐右绕,一路跑还不忘回头指了一下,“儿子,刚才那座桥,是奈何桥,过去就是阎王殿,那地方咱们千万不能去知道了吗?”
“阎王殿?”纪慕人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道:“这位姐姐,你可知道枉死城怎么走?我有东西掉在那了,我得回去拿。”
女子瞪大眼睛,夸张皱起眉,在纪慕人手背上打了一下:“傻孩子,叫娘亲,什么这位姐姐!还有,枉死城那地方,你去做什么!那都是接纳含冤屈死亡魂的地方,脏得很啊!”
“亡魂?”纪慕人一想,问说:“这里难道是什么巫术村吗?我以前听祖母说过,有一种巫术可以招人魂魄。”
女子神情惊慌,一直向后张望,但仍耐心给纪慕人解释:“巫术都是骗人的,但这里是真的,儿子,娘好不容易找到你,可不能让你被那些小鬼抓了去,你掉了什么东西都不重要,只要不入轮回,什么东西都能拿回来,先跟着娘走。”
纪慕人尴尬又礼貌地笑了笑:“您认错人了,我不是您的儿子,不过,要是您儿子丢了,我倒是可以帮您一起找。”
“好好好,好儿子,咱们一起找。”女子敷衍着,抓着纪慕人继续往前跑,纪慕人弓着身子跟着跑了好远,听见周围有了喧嚣。
眼前忽然光亮一片,纪慕人抬起头,见眼前橘红灯火勾成连绵之势,起起落落的都是亭台楼阁,高低错落间尽是琉璃瓦,金雀檐。
纪慕人微微张唇,望的出神。
“我本以为阴阳岳算是富庶之地......这里难道是京城吗?”
女子在他身前半步,回头道:“什么京城,这里是鬼城!”
前有“枉死城”“阎王殿”这样奇怪的名字,纪慕人对“鬼城”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他一路走,见两边都是店铺,只是里面买的东西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呦,禾娘,今天又拐儿子来了?”
一家类似胭脂铺的门前,站着个丰腴的女人,纪慕人循声而望,当即被吓了一跳。
这女子面上涂着比墙还白的粉,一双眼睛大的恐怖,整个眼眶内漆黑一片,都不知道她看着哪里......那眼睛下面就是鲜红的嘴唇,一说话,就能看到一口奇黄无比的碎牙。
纪慕人赶紧移过脸,一下子对此处的“人文风情”多了些抵触,他深呼吸之后,又听那女子语音尖锐,如饥似渴道:“这次拐来的,倒是俊的很呐,咱们都是好姐妹,有福可要同享啊。”
“去去去,这是我儿子!你要儿子自己生去啊!”
“得了吧!”一旁一矮胖的汉子拿着带血的铁锤,吼了一声,“小公子,我看你面生,应该是新来的,给你提个醒,这禾娘啊就是个疯婆子,你是她找的第三百八十五个儿子,要是不想像前面三百八十四个那样无故失踪,连阎王爷都找不到,你啊,就离她远点,好好去投胎吧。”
纪慕人听了不仅不怕,反生出几分兴趣来,这几句话打破了他十九年的固有认知,是除却金钱之外,一个新鲜又鲜活的世界,他转回身问道:“请问投胎是什么意思?要如何才能投胎?”
这刚转过身去,他就后悔了。
眼前矮胖的男人只有一只眼,下半身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像蛇又像鱼,还有粘稠的液体不停流下来......
纪慕人保持着微笑,慢慢转回身,他将嘴唇抿成一条线,竟抬起头,忍不住回味了一下。
他大概是眼花了......
但他没有勇气再看一遍。
于是低头对身边女子道:“这位姐姐,不知能否带我离开此地......”
那女子拍了拍纪慕人手背,道:“娘就是要带你回家的,前边有条道,直接通向奈河,咱们的家啊,就在奈河的那头!”
无论哪头,只要能离开就好,纪慕人感激点头,“那就麻烦您了。”
周围的吵闹声,乱糟糟闯进纪慕人耳里,他就低着头,两手捂着耳朵,跟着前面禾娘的脚步。
他不能闭眼,只得看着地上各种奇怪的尾巴,恶心的液体,腐烂的双足,甚至是一双长在地上的眼睛......纪慕人差点一脚踩上去,他双眼一瞪,大跨一步,踉踉跄跄避开,那眼睛就呆呆看着他的动作。
“您......您是扶樱殿下吗??您怎么会到这阴曹地府来?”
纪慕人身子一顿,慢慢转回头,看着地上一对水灵灵的眼睛。
虽然难以理解,不好消化,但这萌萌的眼睛要比先前那两位好接受......
“你在和我说话吗?”
眼睛直勾勾望着纪慕人,像是确认了一下,才道:“我当然是在同您说话,您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吗?来找阎君的吗?”
周围实在太吵,小眼睛说话声又不大清晰,纪慕人笑着摆摆手,道:“你也认错人了,我叫纪慕人,不是什么芙蓉点心。”
“儿子,你在和谁说话呢?”女子跑了一半见纪慕人没跟上,担心地折头来寻。
她瞧了一眼那眼睛,拉过纪慕人:“这鬼城里没有好东西,别跟这些不三不四的精怪说话,快跟娘走。”女人拉着纪慕人就跑,纪慕人对那眼睛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眼睛在原地愣了愣,自言自语道:“扶樱殿下不是和阎君闹掰了吗,怎么这会跑阎君的地盘上来了......不过百年就和好了?”
小眼睛眨了两下,忽地在原地化身成一条小鲤鱼,鱼尾一甩,又变成个五岁小童的摸样,小童朝纪慕人走的方向看了看,低头从自己的小荷包中掏出一枚铜币,铜币正面写着“扶樱”,翻过来写着“萧岁温”。
小鲤鱼把铜币对准纪慕人的背影,闭起一只眼,从铜心中望着纪慕人的背影,等了半天,铜币没有反应。
他挠了挠头,睁开眼:“难道真的认错了......”
才将铜币放下,就发现铜币忽然有了反应,他赶忙抬手一看,有反应的不是“扶樱”二字,而是背面。
小鲤鱼后背发凉,才发觉身后有道黑影将自己笼罩,他屏着呼吸回过头,望见了那双幽色如萤,阴气逼人的眸子。
“阎,阎君大人......”
***
纪慕人跟着女子跑到河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他自小体弱,出门都是坐轿撵,走不了三步就得缓缓,不知为何,今日到这个地方,他倒是能跑起来了。
“儿子,看到了吗,那边有座小木桥,过了木桥,我们就到家了。”女子跑了这么久,半点不喘气,一直激动地要将纪慕人带过去。
纪慕人听见湍急的水流声,比他扑通的心跳还要猛烈。
抬起头就看见河水落差较大的地方,架了一座灰白的桥,桥下黑色河水撞起浪花来,河对面是一片树林,和他来时下轿子那处有些像。
纪慕人想要是找到自己的轿撵,或许可以原路返回,他欣然答应过桥。
踩到这桥上,才发现,这桥竟是白骨搭成的,几乎是一瞬间,他想起鬼城里男人说的话“要是不想像前面三百八十四个那样无故失踪,你啊就离她远点。”
纪慕人又慢慢缩回脚,低着头转身道,捏着眉心道:“那个......我有些饿了,想找地方吃点东西,我见那鬼城中有一家酒楼看着不错,不如先去填饱肚子吧。”
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好儿子,要吃什么娘回去给你做啊,那家酒楼里的东西你吃不惯的,卖相也不好,回家去,什么样的肉娘都可以给你烧,骨头都给你熬软了吃,放心吧啊。”
纪慕人心中发毛,差点真喊出“娘”来。
“不必劳烦了......我——”
纪慕人手臂被人往后一拽,以为是这女子,回身一看,就贴上一张青色鬼面。
“可算抓住你了,还不快快随我入地狱。”
追来了......
这鬼面的力气明显比那女人大太多了,纪慕人手腕被捏的生疼,整个身子都被那鬼面给拖了过去。
“你这老鬼,为何苦苦追我娘俩不放啊,放开我儿子!”女子随手捡起一根粗枝,拼命抽打在鬼面身上,明明看着用尽了力气,对鬼面来说,就是挠痒痒,鬼面不耐烦,出手一掌拍在女子额头,女子猛地飞身出去。
她用力抓住了岸边的藤条,稳住身子,回头一看,翻起的河水溅上来,刺拉拉融了鞋底大半。
“禾娘,像你这样毫无身份的孤魂野鬼,我就是给你扔去奈河里化成泥也没人知道,你要是不想忍受蚀骨之苦,就安静游荡,别出来捣乱!”
这鬼面说话间,捏着纪慕人的手腕越发用力,纪慕人面色涨红,疼痛不已。
禾娘二话不说,起身又朝鬼面撒了一把土,这土挨着奈河,随便一触都会有灼烧之感,鬼面挥手一挡,禾娘就已经绕到鬼面身后,用力掰开鬼面的手。
“你放开我儿子!!!!”
禾娘见纪慕人手腕通红,又见那手指瘦的骨节分明,竟然流出泪来,“你把我儿子捏疼了,你放手啊!!”
纪慕人愣怔怔望着禾娘。
纪慕人算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但其实他从来没有被“护着”过。
他不知道被人爱护是什么感觉,幼时和别的孩子玩耍一起摔进泥潭里,别人的娘亲总会拉起孩子的手,焦急问:“摔疼没有??”
被宠爱的孩子就会哭起来,然后被拥入怀里。
只有纪慕人是被下人带回家,换一身干净的新衣衫。
每每这时,他会撩起新衣,望着流血的膝盖,学着别人的母亲,说一句:“摔疼没有?”
然后又学着小伙伴的样子,呜呜叫唤两声,可是纪慕人哭不出来。
他又重新将新衣盖在伤口上,跑回房间抱着算盘一通乱拨。
而禾娘的爱护,让纪慕人生出奇怪的感觉,心里干涸的地方好像有一丝松软。
那鬼面面具之下不知藏着怎样的表情,纪慕人只见他手掌抬起,一股幽光自掌心而起,要冲禾娘砸去,挥掌那一刻,纪慕人忽地喊出声:“住手!!别伤害她!!”
鬼面哪能理会,只是腰间木牌忽然有了响应,猛烈震颤,掌间蓄力瞬时消散,鬼面低头看向腰间,那木牌散发出一股清奇的味道,带着幽风往上蔓延,鬼面忽然意识到什么,倏然盯向纪慕人。
纪慕人与鬼面对视,望着的分明是面具,却像透过面具,瞧着面具下的双眼。
鬼面竟全身一颤,忙松了手,那股香味遽然涌入鼻腔,四肢渐麻。
禾娘抱着纪慕人的手腕小心地揉着,心痛的模样也是他从未见过的。
纪慕人望着禾娘的掌心,被灼烧的地方露出模糊的血肉:“你的手受伤了!”
纪慕人想起小时候摔伤的膝盖,可他从来不会处理,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不碍事,儿子,你怎么不多吃点呢?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呢......”
纪慕人不知道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听见远处传来叮铃咣当的铁链声。
他抬头一望,瞧见那白骨桥上,走来两人。
其中一个也是鬼面,只是身高略矮,而另一个是全身被铁链绑着的年轻男子,男子身着红色喜服,脚上靴子少了一只,面如土色,双眼凄凄,眼周围一片深青,嘴唇紫到发黑,他佝偻着腰,披散着发,东倒西歪下了白骨桥,从纪慕人身前惶惶飘过。
纪慕人一惊,看了看那大红喜服,喊道:“严公子?”
男子停下脚步,转头对上纪慕人的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