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朝,冷寂内殿中心焦的百官,照旧没有等来缠绵病榻的陛下,殿内也奇怪地没有燃起龙涎香。
一旦缺少了充塞感官的烟尘香薰,置身空荡大殿中的凡人,心灵总是更加空落无着。
幸而,自紫帘处准时现身的储君殿下,奇迹般恢复了那饱满的精神与完美的仪态。
心中殿下那柔弱患病的幻影杳然无踪,现今的气场、如一座寒光熠熠的庞然巨物、刹那之间破开晦暗人世之空绵绵无期的笼罩,带着金灿灿、银亮亮的光,巍然坐落在每个人眼睫近前。
罗衣式样,细看,正如受封状元那日无差,只是,绛紫换做了雪白:金银线重绣云、月、花、鸟的繁复图案,这奇异的,透露喜事在身之袍,不知是为何喜而着。
距那受封之日、三年还差个寒冬,殿下身长未添多少,外貌依旧,是雪肤、白发、冰眸,眼尾铺起一抹自然的绯红血色。
可气质,却脱去了全部稚嫩,仿若在此人间渡满了千万年岁月。
沉淀下许多深思的冰透眼眸,定可洞晓世事,肌肤凝上天地至精,整个人焕然生辉、俨然如神。
莫论那不敢叫人轻易直视的、簪珠满饰的白发雪额,从可视的肩上披帛到裙裾,都泛着一层人世间不应存在的、清透的冷光。
她款步不停,稳健地走上君主高位,默然视下、素手赐落光泽一般捻袖轻挥。睫毛与袍袖同时梦幻地扇动这霎那,姿态中纯熟的优雅与威仪,若一阵冷冽带香的、无可比拟的清风,吹拂到人脸上来。
殿下落座金銮脂玉鬼椅时,若一片纤美的云落在山顶、成了纯白不染的积雪。
晨曦初热的阳光,自洞开的东雷大殿正门斜射进来,洒遍了殿砖、映满了殿下冰雪纯美的容貌与身姿。景致,仿若丝云不掩的日照金山,煌煌然壮丽到令人痴疑目眩。
眼前予人震感、压迫至心灵的事物,其本质、其意义,是女人的美吗?是殿下的庄重吗?是阴性之神的威仪吗?……
亦或仅仅是那道润泽的、本来在人世间不可捉摸的神月之光呢?
话令未至,这道光,已携带庄严的意义沁满人心。
她甫一开口、殿内被利落的清音净透,细细回味、那语调竟若一阵悠扬庄重的音乐:“免礼,议事三件。其一,司兵部北苑都尉宁炤,携本宫手谕、西北搜天钟山,半月之内,务必‘请’天官回朝。”
“……是!在下遵旨!”
“其二,司礼部副大御卫卿,祗仪曹司曹、姚卿。”
“臣等在!”两人激动出列——刚唤天官回朝,现在同唤副大御与司掌天地祭祀、礼制诸事的祗仪曹司曹出列,莫不是……终于要举办立储大典、敕宣陛下移权一事了么!?
——这样的心思藏得太浅,从高位视下,一瞬就将他们看了个透。
她捏住自己无名指上仍完好深圆的痣,唇间轻呼气,满有讽嘲无奈之意:鹿三千是全靠陛下一手扶持而起的储君,“陛下病重卧榻”时,司礼部的他们报以全然的无视、似乎总急盼这储君忘恩负义,配合他们进一步削弱鬼君之力,光复什么中原正统。
他们要的,他们指望的鹿三千,终究不是一个记得恩、记得情义的明君。
“殿下。”白杉生感到犹疑不解,忍不住轻轻上步、出言阻拦。
殿下温缓道:“白卿少安毋躁。”
继而眼光一转、加重了语气:“卫世贞、姚新正,命你二人为正副使、率五百人使团,三日内启程、前往西海佳兰锡国。”
突然的出使,让卫世贞思索组织好的话语被霍然打乱,实在措手不及。
在四下暗暗投来的余光中,他花鬓发丝轻动,躬身抬头时语气略惊:“殿下?!五百人……寻常出使,随员武者文书……不过百人众、怎么……”
殿下轻抬下巴、东珠温润妙丽的光泽在她额前轻缓摇动。
她进一步发笑,笑声朗朗,沉柔颇似陛下之态,语气在起伏转折中以历锋出击的方式、也极像:“呵、卫卿怎么,倒是失却了平日的□□通达?五百人、自然是以示威压迫而用!
佳兰锡国与米鲁尔,经由西海互通军火已久,这火烧眉睫的大战之际,最紧要是防那达佳兰锡源源不断为米鲁尔输送军资,此行出动大军,必须速战速决,否则战期延绵、粮草弹弩空耗,一日复一日、将徒然消耗我盛花士气。
不论佳兰锡国君是否拒而不见,你二人、务必联合西部驻军舰队于西海行军演之事,一为阻断运输航道。二是、火炮轰天十日不绝,大肆宣扬我盛花之国威。
国之重任担卿肩上,望二位国使谋虑周全、灵活机变,莫要辜负陛下与本宫此际之深信。”
话说到重处,人臣是不得不从。
“臣等领旨、谢恩——”
“至于第三件。”
殿下顿了一顿,这时看过去,那微微上挑的眼形、微微带红的下眼睑,因脸上出现的似有若无的微笑,让浓郁深邃的媚色在双目中一闪。
邪恶魅惑的来源并不清晰、火焰的瞬闪更是难以捉摸,而且很快,那清澈安定有如女神的端庄,又缓缓流过、重新覆盖了她的一切。
抬眼去看,触到的殿下的目光、严厉而沉着。
那双君王之目的深邃沉默,已与殿下年轻的双眼重合。
她雪指轻抬,推动桌上成卷的紫绢手谕,嗓音低沉而锋利、似暗含金石之声:“传陛下与本宫旨意,恭请墨多及小女烁夜一班匠师——改设皇陵、造灵柩。
规制、较以往有异——陛下与本宫情深义重,此后身逝,二人定同穴合棺而眠。”
举座皆惊、面容变色:怎么、现下修陵?
难道陛下危重病况、不必对外作掩饰了吗?将与米鲁尔之部冲突的先头部队得知消息,必然大乱阵脚……况且、世人但闻帝后同穴而葬,未闻天子与储君同棺而眠!!简直是荒唐!
就算百官知晓陛下与储君有妇妻之实,二人却终究并未行过喜礼,对二人关系一无所知的黎民百姓,司礼部要向如何向他们交代?
于礼制不合、实在难以……
殿下轻呵一声、沉吟微笑,面上慈爱之色伴随喜悦的薄红徐徐展现,望之人色充溢,温润非常。
她双手扶案,自座上起身,雪色喜纹之袍在她身上顺滑垂下,如盛大演出的圆满落幕,金银色线上细微的凸起、无处不正发出璀璨的闪亮,如同星星、在纯净美妙的灿烂神空之上漫天烁光:
“今有喜事。
陛下与本宫夙愿得偿——
本宫生来体寒,气血不足、素质虚弱,虽得陛下圣宠隆荡、却憾未能为陛下延绵盛花血脉,幸得御医院良医调养三年,如今,皇裔终有继嗣。
依陛下所言,十年征战四海、为社稷操劳久矣。值此大战之际、天降鸿喜助我盛花,此后陛下与本宫终可心安、得以筹身后事。”
殿中悄然无声。
只明了一切的白杉生,他望着在上莞尔、形单影只的殿下,心胸中感伤渗出逐渐涌动成波,目色渐渐含上轻悲、鼻间呼出长长的怆叹之气——
陛下奔波马上,身在极西,怎可能下此诏喻?
是殿下,在得知自己身怀皇嗣那一刻、立即兴冲冲想到了修设皇陵。
这一件,分明是告知千里之外的陛下,若陛下得知储君怀嗣,仍然不归、只求身死,她也必要着人从沙场将她捡回、裹尸安葬于皇陵之中。
这一举,更告诉陛下,此后殿下之身虽在人世抚养教导盛花血脉,但与陛下以情义相连的心,却在她入葬的那一天,就将合棺同去。
若陛下视死如归,殿下亦无惧。
她会热切坚定地将彼归之黄土、视为己身的心安之乡。
这二人之情,已突破人世茫茫光尘所能承载的极限,待历经过万古后,天地相合、此世倾塌时,怕是也难以泯灭半分。
……
窗外冬阳晴好,御兽场茶厅内、一羽无忧的金丝小雀发出同样晴朗的欢叫,它以嫩红纤细的小爪在三千肩头细密踩踏、抓握,横走去三千耳边。
——这便是天母册封仪式上、那羽盘旋二人身侧的“神鸟”,本是天官秘密豢养驯服的小宠,现下养在御兽场中、已经有些时日了。
虽然机灵到能配合天官做一场完美的表演,那小黑眼睛里,还是不存在所谓思想复杂的内容物。
这样天真无惧的眼睛瞧了一会儿三千的侧颜,而后大胆抬喙、去啄了啄她流动光泽的眼镜框,嘴下发出欢快的笃笃声。
素环脸上流露出慌乱神情,恐怕小雀啄伤了三千的眼睛,小手已抬起来随时准备将它驱走了。
而三千则勾唇以对、任由它闹。
小雀未得到这“庞然巨物”的反应,一时转头拍扇翅膀、飞去窗边悬挂的金丝笼中饮水。小禽小兽之行为,大抵遵循自然之力的流动,一举一动都是自得其悦。
三千手攀窗棱,眼睛望向冬日泛黄的草坡上、蓝天下迈动四蹄悠然行走的巨鹿“白云”,如同从洞开的神秘之门观望梦幻的天堂之景,满面轻柔沉醉。日光映照她的肌肤,将尚为娇嫩的脸庞全然照成一面白色的光亮。
她似忆往昔,阖眸轻轻忧叹,纯白色睫尖亮色一闪,眯眼向茶厅内转视而去时,脸庞迅速在阴影中冷却了。
面对那人,她语气无奈道:“险些被宁炤这粗人按折了胳膊、一路颠簸着押送回宫,天官倒是不躁不乱、一声怨怪也无……当初世事不理、现下竟有闲意再挂心你的金丝雀?来此处看见‘晓星’安好,天官、可回答我方才之问了吧?”
视线中,身着素色绢布薄衣,白发松扎成拂尘般一长束的男子,盘腿静坐于扶手椅上。
关于他之前预言的命运,三千心中已有自己的答案:其真相,只是天官玩弄文字游戏,捉弄人的把戏而已。
被愚弄的愤怒之意已消散了,她只是感到不解。
可面对立于这人世与天意的接壤之处、仿佛通体缥缈透明的天官——尤其是、险些被自己派去的人殴揍一顿的天官……三千心中不免存有抱歉和惴惴之情,之前敬畏与他相连的天意太久,现下也自然担忧对他的伤害和不敬、会触怒什么天意。
眼前的天官,失却了那宽大遮身的暗色星图袍时,可见,他的的确确是清瘦肉身的凡人一个。面颊棱线分明、脸侧轻凹,颧上与鼻梁带了点淡红夹杂鲜红色的擦伤:不知身上有无什么淤青呢。
虽然受伤的狼狈掩饰不住,可那面上还坚持闭目养神略带微笑的表情,故意展现出讨打的神神秘秘之态。
面对他气定神闲的沉默,三千有些按捺不住,手指松开紧压的窗棱,张口道:“天官若是心中不快……”
天官突然打断她,闭目沉稳地说:“储君怀胎、本来不稳,又整日思虑忧心国事,此时不出郊外走走,怕是心中愁苦不安之情、会伤及腹中孩儿正在生发的心脾。”
“这等事情、并未告知于……”三千话到一半,看见他抬眼望向自己,温腻神秘的笑容不带半分恼意——三千秀眉松缓,在素环的搀扶下走来道,“罢了,世间万事,你想知道的怕是早已算到……至于悲伤心,愁伤脾,天官倒是懂得多。”
“世间之理、莫过于道,医理与星斗运行之道理,自有相通之处,下官略懂而已。”
话虽自谦,示意三千伸腕、自己要诊脉的摆手动作却很是利落。
三千坐下伸手去,默数半炷香的时间,见他不反应,又是心头急火燎过,按捺不住道:“……方才我曾说、为陛下占得‘需卦’,欲救陛下、需卦是否解为……”
“诊脉之时——莫要激动言语。”文命唇边弧光,显露他的似笑非笑。
指尖轻动。
明明已诊无可诊,手指将三千腕上肌肤压出了几点浅红,还是故意这样发出一声稳稳的拒绝。
他又展笑弯眼瞧她,语气自得地说:“殿下心中早有解答以驳斥下官先前之断,并已付诸实践,现下又何必着急、自下官口中寻得求证呢?”
除去陛下,三千怕也只能被这家伙说的话噎住了。她眨眼抿唇,身子微微后仰,收回方才抱歉的心思,直想将他再揍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