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雍容陪着范闲去了瞭望客栈,听他向郭保坤询问滕梓荆一事的重要细节,陈雍容原本有些不解,但仔细听下来,眉头却不由皱了起来。
滕梓荆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在郭保坤口中全部都是子虚乌有,而滕梓荆曾经舍命想要杀郭保坤为家人报仇,这件事也不可能作假,也就是说在郭保坤将滕梓荆这件事弃之不理之后,有人打着郭保坤的名义硬生生将滕梓荆逼上了绝路,害得他与妻子分离多年。
而滕梓荆的消息正是在进入鉴查院之后才得到的,也就是说,滕梓荆知道的是鉴查院想要告诉他的。鉴查院为何要去蒙骗一个历经了生死关的赤诚之人?原因很简单,是有人授意,而真正能够驱驰鉴查院这样做的,只有两个人。
——庆帝与陈萍萍。
陈雍容见范闲僵着脸似是失神的样子,也一言不发,只是跟着他一路回了使团住处。
范闲一路上都在思考着这件事情。
滕梓荆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有些奇怪,譬如郭保坤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要置滕梓荆于死地,彼时他并未多想,只是希望能替滕梓荆报仇出气,可是从肖恩那里简介证明了陈萍萍的可怖,加上可疑之处,实在是令人细思恐极,范闲更是出了一身冷汗。
鉴查院在各地都有耳目,为何刺杀他的偏偏是滕梓荆?何况陈萍萍从始至终对于他的消息没有一点遗漏,连陈雍容对于自己的了解都超乎范闲的想象……
此时此刻,他也不得不怀疑陈雍容与他的相遇究竟是不是偶然,陈雍容至今表现的又是否都是她自己的意思?其中说不定还有陈萍萍的授意。
范闲想到这里,不由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陈雍容。
陈雍容也停下脚步,对于他的想法似乎心有所感,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范闲。
院落深处的回廊中只有他们二人,空荡寂寥,往日里喧闹的比武声此时也已经远去,静得可怕。
陈雍容抿着唇,白皙的脸像是一块冷冷的玉,没有血色,她黑漆漆的眼睛紧紧凝视着范闲,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咬着牙始终一言不发。
范闲也看着她,忽然又有些心疼她,快步走过去将她搂入怀里,道:“别人我可以不信,但是我信你。”
陈雍容抓紧了他的衣袍,道:“你还愿意信我就好。”
两人并肩坐在廊下,范闲将洞中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明,只是将叶轻眉与庆帝的事情隐去,随后轻声道:“肖恩到死也觉得我是他的孙子,这才了无牵挂的走了。”
陈雍容垂下头,道:“你觉得他的孙子真的在鉴查院之内吗?鉴查院每年都会甄选一些孩子来培养,按照肖恩所说,他的孙子应当与我们年纪相仿,可没有更明确的消息,在那么多同龄人中确认是不可能的事情。”说完之后,她停顿了片刻,又问道:“何况你又如何能证实此人的存在呢?倘若肖恩的孙子当初早就死了呢?”
“除你之外,先从言冰云说吧。他母亲呢,叫什么名字?”
陈雍容摇摇头,道:“我怎么知道,不过他母亲早逝,言伯父毕竟身担要职,并不能时时照顾好他,因此将他送入了检察院内培养,我也是那个时候与他相识的。”
范闲内心暗自斟酌,言冰云的情况初步合格,接着问道:“陈萍萍有没有特殊关照他?”
陈雍容也并未在意范闲对陈萍萍直呼其名,只是道:“冰云身为其中的佼佼者,院长欣赏他也是人之常情,并不能作为证据来判定他就是肖恩的孙子,更何况言伯父对冰云的关爱并不像是作伪。”
范闲又询问了陈雍容几个人的情况,还是无法断言,他也放弃理清思路,索性道:“之前王启年过来把你的话打断了,你的事还没和我说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如和我说说吧。”
陈雍容与他对视一眼,露出一个笑容,道:“好。”她又转过头,道:“我曾经是个齐人,只是我小的时候北齐内乱频发,所以母亲带着我远离上京,去了靠近边境的地方生活,那里偏远,可以远离上京的争斗。”
“明哲保身。”
“可是好景不长,很快两国交战,我们所在的村庄被庆国攻占,我们自然而然就成了庆人,有的人不甘心想要偷偷回到北齐,可在齐国的眼中,他们早就是庆国的人,如今回去也只是想要帮助庆国刺探军情,于是就把他们都杀死了。”陈雍容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
范闲沉默片刻,道:“后来呢?”
“母亲知道我们根本回不去,所以一直在庆国的庇佑下继续活着,后来战争又爆发了,土地又被齐国夺了回去,剩下的人本以为这次我们便能名正言顺地回到齐国,重新成为齐国的百姓,可是我们错了。”陈雍容停顿片刻,似乎是在平复情绪,道:“在那天之前,村子里面已经许久没有人往来,一直安安静静的……果然,没过多久,村子里的人都被杀了。因为我们曾经被庆国所占领,是这个国家屈辱的存在,没有人希望我们回去。”
范闲与她对视,道:“那你是怎么……”
“母亲早就猜到会有这样一天,所以在察觉到村子里的不对劲之后就带着我向外跑,然后为了保护我,她身上受了很多伤,把我藏到了山里,那个时候我还不会打火,每天抓到什么就直接生吃,一直呆了一个月,我再回到村子里,尸骨也无人打理,有的烂了,有的被野兽吃了……我不知道怎么收尸,就自己挖了坑将他们安葬。后来有一支商队要回庆国,兴许是那人好心,将我带回了庆国,但毕竟是为了行商,不能一直带着我,便把我扔在了边境。”陈雍容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道:“尽管如此,也足够我铭感一生,若是没有他,或许我早就死在了那里,或者活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范闲看着她,随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没事了……”
“后来我听说鉴查院时常会招揽一些孩子培养,反正我是个孤儿,去试试说不定还能继续活着,就算没能成功,我死了,这世间也不会有人在意我的消失。”陈雍容像是自嘲一般露出一个笑容,道:“也许是我运气好,又或许是母亲在冥冥之中保护着我,我真的进入了鉴查院,认识了院长和老师,成了现在的样子……遇见了你。为了不让别人知晓我的情况,我一直没有为母亲立碑悼念,我也不记得母亲的忌日……”
她的语气平淡,范闲却不由愣住了。
有时他很难想象陈雍容会哭,似乎无论何时何地,她总是那样淡然,泄露最多的情绪也只是简简单单、平平淡淡的喜悦或者愤怒,可偏偏此时,她平静地注视着他,声音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眼泪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一滴滴落下。
不知道为什么,范闲突然想起了曾经躺在病床上的自己,活到最后连眼泪都无法控制,他比谁都更能明白无力的痛苦。
范闲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伸手轻轻擦掉了陈雍容脸上的泪水。
“没事了,以后再长的路都有我陪着你,直到走到终点。”
陈雍容与他对视一眼,随后别过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次结束了北齐这边的事情,我们回去成亲之前,给伯母建一个衣冠冢吧,用我的名义,这样不会被人察觉,以后你也能随时随地去祭拜。”
陈雍容微微一愣,随后道:“什么成亲……”
“皇帝亲口答应的,只要出使回去,就给我换一门亲事,那话怎么说……君无戏言!”范闲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问道:“伯母叫什么名字啊,方便我回去准备一下。”
“母亲自己也不记得姓了,只是有个名字,是一种香草。”
范闲听她说出那个名字,眨了眨眼,随后轻声道:“我知道了。”
陈雍容察觉到他的异常,道:“怎么了?”
“没什么。伯母的名字挺好听的。”
陈雍容还要问什么,前院忽然传来阻拦声,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走了出去。
王启年正在那里想要阻拦沈婉儿,范闲走过去摆摆手,道:“沈小姐来了,言公子刚刚上了药,可能不方便见人。”他回过头,没想到陈雍容已经去推开了门,将言冰云叫了出来,只好无奈地退到一边。
陈雍容看着言冰云,道:“若是真无此意,直接一刀两断,不要让她太难过。若是有……你应该知道她的结局。”
言冰云只是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
范闲走到陈雍容身边,两人远远地看着言冰云与沈婉儿对话,范闲开口道:“让他们见面……你不怕言冰云和她真有什么吗?”
陈雍容淡淡地开口道:“我了解他,他不会的。至于沈小姐,或许冰云是她第一次喜欢的人,她必定难以忘怀,只可惜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若是能给她一个结局也好。”
范闲看向陈雍容,表情柔和。陈雍容有些不自在,道:“你为何这样看我?”
“我的雍容心善啊,要是以前,你应该也和言冰云那个冰块脸一样。”范闲笑嘻嘻地开口道:“你变了,这是好事。”
陈雍容假意哼了一声,随后道:“你也变了,从那里离开之后你就变了。肖恩和你说了什么,你又确定了什么?”
范闲微微一愣,陈雍容却并未继续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言冰云与沈婉儿。
不一会儿沈婉儿便哭哭啼啼地离开了,虽然不知道言冰云说了些什么,但也知道他刚刚所说的话必然伤了沈婉儿的心。刚送走了沈家妹妹,沈家哥哥又找上了门,显然是因为妹妹受了委屈而不忿,范闲与其交谈,半开玩笑地将其送走,这才动身去找上杉虎。
陈雍容看着言冰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道:“回去休息吧。”
言冰云却直勾勾地看着她,道:“范闲对鉴查院是否有异心?”
“没有。”
“当真?”言冰云看着她,道:“你不会为他隐瞒?”
陈雍容沉默许久,轻声道:“即使真有,他会告诉我吗?我也只是布局之下的一颗棋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