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显然不是对她说的。
江凌予顺着男人的视线看向林辙。
少年正平静地注视着前方拥挤的人群,神色淡然,像是没听见男人的话,又像是在故意无视。
但他的内心远没有他表面那么淡漠,江凌予看到了林辙眸中深深的恐惧、逃避、痛苦,是和那天一样复杂的眼神。
“宋辙。”男人缓慢吐出这两个字,嗓音比细雨还要凉,透着瘆人的冰寒。
眼前的人绝非善类,江凌予瞪了男人一眼,主动握上了林辙的手腕,拉着他要走。
“噢,不对,”男人屈腿起身,抖落掉额前的细密雨渍,抱着臂堵在两人面前似笑非笑地说,“看我这烂记性,应该叫你林辙才对。”
江凌予在此时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
男人唇周是久未清理的胡茬,额前的短发遮蔽了眉毛,显得又浓又黑,眼角处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像是被钝器物所伤,下手的人明显用了极强的力度,一毫之差便是男人漆黑的瞳仁。
男人歪身抬手撩了把耳侧的碎发,江凌予这才注意到他脑后被挡住的浓密黑发。
尽管男人着装打扮过于邋遢,但五官还是端正的,嘴唇扎实厚重,加之长发衬托,倒是有点落魄忧郁艺术家的气质了。
三相沉默,男人背着手往前踏了一步。
面对男人的步步紧逼,林辙蹙眉回握住江凌予的掌心,眉峰动了动,声音很哑,“走吧。”
“好。”江凌予念这个字的时候嗓子是抖的,她分不清是因为林辙的眸色太过凄凉,还是他握她掌心的温度太过灼热。
江凌予牵着林辙的手移到另一侧。
雨势减弱,雨声渐小。
这时校门口的学生陆陆续续进了不少,道路再次变得畅通。
两人随着同年级的学生一齐踏进校门。
“这么久没见也不喊人,”男人不紧不慢地开口,似是早料到林辙会回头,刻意压低了嗓音,语气戏谑,“林静就是这么教你的啊,好好的孩子都被她给教坏了。”
“你没资格说她的不是!”林辙斥声警告男人,喉咙沙哑得像是窝着一股火气。
“说到你妈,这么久没见我也怪想她了,”男人缓步走近,冲林辙露了个无辜笑容,颇为惋惜地说,“听说她改嫁去盛都了,还生了一对龙凤胎,我还没当面恭喜她呢。”
江凌予吸了口冷气,脊背冒出凉汗。
眼前的男人怎么会这么清楚林辙的家事,就像是时时刻刻躲在暗处偷窥一样。
他到底是谁?
“林辙,”男人提高音量喊了他一声,来回踱着步子耐心已然耗尽,“一定要我把林静请来你才会喊人吗?”
感受到男人周遭的怨气和怒意加重,江凌予拽了下林辙的衣角想拉他离开,不管眼前人到底和林辙是何关系,她私心不想让他和男人过多纠缠。
林辙没动,似是妥协一般沉声吐出一个字,“爸。”
江凌予拽着林辙衣襟的手猛地一僵。
“好儿子。”男人满意地拍了下林辙的肩。
雨已经完全停了。
耳边只剩树梢滴落雨露的细微响动,天地重现生机盎然的景象,微风轻抚,可以清晰嗅见雨后嫩芽的芬芳,沁人心脾。
“你先回,”林辙轻轻拂开她的手,见她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特意露了个笑,“我要晚点才回,顺便帮我请个假,怕被记旷课。”
*
江凌予从没觉得从校门口到进教室的路有这么漫长过。
走了一个五分钟又一个五分钟。
对方不是别人,是林辙的亲生父亲,江凌予搞不懂自己在担心什么,从林辙走后一直在胡思乱想,摊开的课本一个字都不读进去,拿了套卷子却连笔盖都没打开过。
江凌予放下笔将书连同卷子都塞进桌洞,转头看向一旁正在热聊的两人,“路欣,你认识林辙父亲吗?”
裴路欣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
“他啊,”穆复川最先反应过来,摸着鼻头啧了一声,眉间尽显嫌弃,“不是什么好人,正蹲大牢呢。”
江凌予皱眉,“他下午来找林辙了。”
“啊?”这下穆复川也愣了,“这么快就出来了?”
“他是因为犯什么事进去的?他是不是和林辙关系不太好,还有,宋辙是林辙小名还是,他改过名字吗?”江凌予一连串抛出许多问题。
穆复川顿了下,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解答江凌予的疑问。
好半响才回,“林辙小学改过名,宋辙是他以前的名字,他现在随他妈姓,至于他爸,林辙打小跟他爸关系不好,他爸这人有……”
“江江,”沉默好一会儿的裴路欣突然出声打断,朝穆复川挤了挤眉示意他闭嘴,“林辙很少在人前提起他家里的事,他不喜欢被别人谈论他的家事,你最好也不要问他,会勾起他一些不好的回忆。”
“如果他想让你知道,他会自己告诉你的。”
“也是,还是别提了,”穆复川附和,“他爸害得林辙挺惨,总之算是他一段噩梦。”
听完二人的讲述江凌予更后悔让他带林辙离开了,攥着拳头突然起身说:“我们要不要去报警,他来找林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不用,林辙又不是小孩,他敢动手林辙不见得打不过,揍他个满地找牙也说不定啊。”穆复川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闭上你的乌鸦嘴,”裴路欣狠狠瞪他一眼,握上江凌予发虚汗的掌心,宽慰道,“林辙他有自己的判断,江江你不用太担心。”
“嗯。”江凌予回。
林辙是在晚二回的教室。
江凌予没直接问林辙有没有事,而是借口问他题的机会特意在他桌前逗留了会儿,她观察过了,林辙脸上和身上都没有打斗过的痕迹,眸中情绪很淡,和平常一样,这让她松了口气。
事实上,男人确实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甚至自那天之后江凌予再没见过他。
横冲直撞地闯进,却这么悄无声息淡出了二人的生活。
除了留意到林辙在阳台通电话的频率加多,江凌予也并未觉察到其他不对劲的地方,一切似乎重新回到了正轨。
*
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迟。
正式放寒假这天迎来了湘青的第一场小雪。
金黄秋叶被寒气与冷意层层剥落,远去,隆冬颂起交响,漫天飞雪覆压城市舞台,雪虐风饕,目之所及,天地成一色。
腊月二十七这天。
趁着吃早饭闲聊的这会儿功夫,赵琴兰说中午要去赶集备点年货,还说这是年前最后一次大集了,问两人有什么想要的她给捎回来。
林辙夹出江凌予盘里剥剩的蛋黄,淡声说不用,他没什么想要的。
“我要去!”江凌予很激动,说话时没注意,嘴里叼着的半个包子掉在了桌上。
正好她在家待得无聊呢。
不过,她给老太太空了的碗续上豆汁,劝道,“您就别去了,想买什么说一声我给您带就是,昨晚才下了雪路上结了冰肯定很滑,您要是摔一跤就麻烦了。”
“我要买的东西可多着,你拿得动?”老太太瞅她瘦弱的身子骨一眼,嘴角歪扯,似是不屑,“滑什么啊,摔不了,我跟你一起。”
“拿不动不是还有他嘛,”江凌予低头回完消息后拿手肘碰了下林辙的小臂,转而拾起那半个包子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嘿嘿笑,含糊不清地说,“有他陪我拿得动。”
赵琴兰嫌江凌予吃饭没规矩于是横她一眼,让她把饭咽下去再说话,“小辙要在家学习,你少耽误人家,我跟你去就行。”
“她说的对。”林辙搭腔。
赵琴兰侧头往他那看。
林辙唇边露出淡淡笑意,“我陪她去,您在家歇着。”
既然林辙已经表态老太太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给两人列了一份清单,又特意叮嘱他们不要去错地方,要去她常光顾的几家买,临近出门了还一个劲地叮嘱两人注意安全,说路滑注意安全,看见骑车的要离远点。
“刚才还说路不滑呢,”江凌予觉得老太太心思挺难猜,一会一个样,“好了,我们要走了奶奶,再见噢!”
门被“砰”地关上,彻底隔绝了屋内的喋喋不休。
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去的地方有多遥远,多危险呢。
——
凌洌寒气循着风的罅隙缠绕在裸露的皮肤表面,蚕食仅有的体温。
江凌予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确保耳朵和脖颈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后才和林辙一齐往楼下走。
楼道前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道路无阻,两人很快走出小区门口。
“你等下。”刚踏出小区门江凌予便叫住了走出两步路远的林辙。
林辙转身,勾着唇笑问:“怎么了?”
江凌予垂眸看着微信消息界面,没抬头, “路欣他们马上到。”
“他们?”林辙眉眼间的笑容转瞬即逝,从出门前便笑容四溢的唇角也收敛起。
“还有穆复川,”江凌予回,“老太太让买得东西确实有点多,那个,人多力量大嘛。”
林辙眉心蹙起。
他听明白了,话里话外无非是嫌他力气不够大,觉得他一个人拿不动。
“你什么时候叫的他俩?”林辙问。
“就我说要去赶集之后。”江凌予如实回。
“大家一起出来玩热闹嘛,穆复川还问晚上要不要去唱k,他小姨开的,还说刚开业可以去凑凑热闹。”
“……”
所以一开始,在老太太列举购买清单之前,江凌予就约好这俩人了,说好听点他是来陪她,说到底也只是她用来应付老太太的一个幌子。
林辙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个什么劲,挺傻的。
“他怎么了,一句话不说。”裴路欣一见两人就注意到林辙周身阴郁的气息,远远走在一行人最前面聊天也不搭茬,跟个路过的陌生人似的。
穆复川搓手呼了一口热气,缩着脖子话都说不利索,“冻,冻傻了吧。”
“让你穿那么少,秋裤也不穿,早晚冻成老寒腿。”裴路欣揶揄他。
“我是要风度不要温度好吧,再说,你哪只眼看我冷了,爷好得很!”
“两只眼都看见了!”
眼看两人又要斗上了,江凌予忙上前隔开二人,“好了好了,再吵还走不走了。”
裴路欣朝穆复川哼了一声,小跑着去前面找林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