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监护仪器发出规律的响声,唐鸢睁开眼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眼睛肿成两个桃的孙妙妙,她还穿着一身清凉的小裙子,冷得瑟瑟发抖,应该是才从直播间赶过来。
“丑死了。”唐鸢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都是些很久远的事,久到她都怀疑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孙妙妙摸了摸她的脑袋,强行止住哽咽:“吓死我了,收到医院的电话我还以为你被超雄患者给砍了。”
她没说完就被自己逗得又哭又笑,唐鸢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孙妙妙真是一个在大多数时候都保持乐天的人,如果那时候她们都没有遇见那个人该多好。
“妙妙,你说梦是真的还是假的?”
“做了美梦就是真的,噩梦一定是假的。”孙妙妙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只知道她昏睡了一天一夜,身上一直吊着瓶子。
“那就不好了,我做了个一半好一半坏的梦。”唐鸢的声音很轻,像一只羽毛落在水面,风一吹就飘远了。
“你还记不记得中学时,有一年我们在学校过圣诞,我送了你熊猫馆的票。”
“怎么忽然说这个,那还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活的熊猫呢。”
唐鸢将头偏向一边,让眼泪顺着流到头发里不让孙妙妙看见:“那年圣诞节我准备了一个苹果要送给我喜欢的男孩。”
孙妙妙心里咯噔一下,强烈的不安让她手心都渗出了汗,她那时候隐约感觉到唐鸢可能有喜欢的人,只是她向来心思藏的深,一直不知道是谁。
“哪个男孩让你这么挂心,当年你都不告诉我。”孙妙妙嗔怪道,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唐鸢轻笑了一声:“他没有来。”
唐鸢:“那时候我真是傻,早早找了借口,支开司机,一直在学校后那个小巷子口等……真的等了很久很久。”
她的话音颤了颤,才继续道:“然后吴儒诚来了……”
孙妙妙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呵住,满眼的不可置信。她从前只以为唐鸢是为了帮她讨回公道,所以才做了那些事,原来她也是受害者。
她想起在河边的那个晚上,唐鸢将她从水里捞起来,说从今往后就一起活在仇恨里,原来竟是这个意思。可这么多年,她从来都不知道。孙妙妙不敢想,连唐鸢这样家庭的女孩都会被那个畜生盯上,那暗处到底还会有多少受害者?
那时候她们都还很小,总觉得老师就是可以完全信赖的存在。可孩子们的信任和尊重,却成了有心之人罪恶最好的掩盖工具。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是否真的是自己的问题?
他们说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所以就可以理所当然的将她文具袋里悄悄藏着的睫毛膏和口红当着许多人的面丢在地上,好像搜出这些就足以证明她的遭遇是自找,她受到的侵犯只是一个女孩情愿的“享受”!
他们说女孩就要洁身自好,所以就可以肆意攻击她的长发和穿着,好像穿着没过膝的短裙和小腿袜就能直接归为荡*妇之流。
在女孩们长大之前,她们必须是统一的,她们必须是天真的,她们必须是灰暗的。
蓝白的校服必须完全遮住她们发育的身体轮廓。如果胆敢有谁将造物主本赋的丰腴和美丽展现出来,便被视作理所当然的勾引。
如此,她们将失去公众摇摆的同情,失去法理本该的公允。
在我们的社会,越是美丽的越是自轻自贱的,越是天真的越是心机可恨的。
人们会始终记得一个“怀春”的少女,却不会记得那个本该被唾弃的凶手。只要人们愿意,可以在任何地方见到那些女孩青涩的脸和日渐丰满的身体,却鲜少见到那张打着马赛克的脸。
姑且就当作,人们只愿意看美好的事物吧。
孙妙妙抱住唐鸢,一下一下替她顺着气。唐鸢只是流着泪,却不敢发出声音,她们的控诉都是无声的。
孙妙妙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许逍还没有醒,周哲和几个警队的同事还守在外面,他们都认识唐鸢,只是在这里见到她却有些忐忑。
“嫂子。”周哲小声唤了唐鸢一声。
“去那边说吧。”
周哲没想到唐鸢会这么冷静,两个人走到无人的阳台。
“你们的案子我知道我是不该问的,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伤的这么重。”其实唐鸢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可她就是想再确认一下。
周哲犹豫了一下:“嫂子你知道许队家里的事吧。”
唐鸢点点头,他果然是因为那件事。
“当年许队的父亲和队友一起被害,死得很惨。那个凶手是个毒贩,他犯下这事后就销声匿迹了很多年,直到最近才开始在邻市活动,干的还是非法勾当。本来我们的布控是没问题的,但对方太狡猾提前察觉要跑,队长应该是怕他跑了再难抓住才……”
唐鸢心底一沉:“抓住他了吗?”
周哲没想到唐鸢会问这个:“狙击手当场击毙了。如果队长不拖住他,他就真的逃出国了。”
唐鸢又点点头,她知道许逍心愿已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一如往常的工作、看诊、上下班,只是一进手术室就会引起强烈的生理反应,头晕手颤,医院不得已暂停了她的手术安排,她一下子闲了下来,却不知道该干什么。
许逍已经昏迷了一个月,如果还是不醒,有很大概率会变成植物人,要一辈子躺在床上。唐鸢每天会过来在他的病房里坐一会,却并不说话。
她不知道说什么,如果许逍好好的,她还能质问他当年的事,问他为什么要失约,问他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她。可现在他静静躺在哪里,呼吸轻的仿佛随时都能断掉,她就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唐鸢用湿毛巾轻轻擦拭他的手臂,像在照顾一个婴儿。探视时间快结束的时候,她将许逍的手放回被子里:
“骗子,不是说好会好好活着吗?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话了,十五岁也是,现在也是。”
唐鸢说完便起身离开,没注意到许逍的食指很轻地颤了一下,监护仪却没有发出任何警报。
唐鸢的抑郁越来越严重,常常整夜整夜都睁着眼流泪。她请了一个长假。许逍出事的消息唐家和许家姑姑那边还都不知道,她只能一个人撑着,不知道能坚持到哪一天。
唐鸢从家里搬了出去,在离医院很近的地方租了一个小房间。她没有将007一起带走,只是每天抽出时间去喂喂它,陪它在楼下院子里遛一遛。
狗子很聪明,它像是知道了什么事,也不闹不拆家了,每天乖乖等唐鸢上门。
唐鸢有时会觉得自己心特别狠,它只是一只小狗什么都不知道,可她只要一见到它就总会想起从前和许逍一起发生的事。
新年伊始,江临市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医院打来电话,说许逍醒了。那天之后,唐鸢便再不去医院了,她怕看到许逍自己会崩溃,更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怨他、怪他。
他是别人的英雄,却不是她的。
唐鸢新买的罐头到了,她提着东西,一路踏着雪走去家属院。天色已晚,外面冷得厉害,没什么人,唐鸢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钥匙开门。
她的手冻僵了,开门的动作很笨重。屋子里没有开灯,唐鸢刚刚换好鞋套还没来得及将东西放下,就被捞入一个怀抱。
男人身上还充斥着浓郁的消毒水气息,他从背后将唐鸢环得很紧,下巴抵住她的脖颈。
唐鸢愣了一下没有动。此刻她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他瘦了很多。
“鸢鸢,对不起。”
许逍率先打破僵局,他醒来后医院说唐鸢申请了长假,他便很是不安。回到家里才发现她已经搬走了,属于她的所有东西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仿佛她从没来过一样。
唐鸢咬牙止住眼睛泛酸的生理反应,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显得平静:“为什么你们总是在说对不起?我最讨厌的就是这句话。”
“你该说对不起的,只有这一件事吗?”
唐鸢依旧没有动作,她知道只要许逍不愿意放手,她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许逍心里生出一股浓郁的不安,下意识将手箍的更紧,好像只要他不放手就能将人留住。
“我都想起来了,许逍,我们很早很早之前就认识了吧。你为什么要骗我?”
唐鸢的话像一根针在他心里轻轻扎了一下,却让他觉得快要窒息。
“那年圣诞你没有来,你知道……”
唐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不愿再回想起那一天。如果可以将她生命中的某段时光删除一段,她会毫不犹豫地删掉那天。
从那之后,所有的噩梦都缠了上来。
如果没有那天,她不会被自己尊敬的老师下药侵犯,不会求告无门,不会因为恐惧成为家族的耻辱而独自揣着这个可悲的秘密长大。更不会设计那个可笑又荒唐的复仇,在体育馆拍下自己和吴儒诚的视频放在校园论坛上公映。
她以身败名裂的后果作赌注,才让那个凶手得到不痛不痒的处置。
被爱意包围的人或许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但不被爱着的那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任何时候都会被优先放弃的人。
唐鸢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可悲,前半生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和喜欢,逼着自己将所有她本不擅长也不喜欢的事情做到最好,结果只是成了父亲收藏柜里的一只名贵的手表,用以在需要的场合拿出来展示,炫耀主人的身份和权威。
许逍什么解释也作不出,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他该怎么解释一个十六岁男孩脆弱的自尊?
该怎么坦白唐家保镖对他的警告?
该怎么去圆自己的临阵逃脱?
唐鸢在一声声对不起中,变得越来越清明,她像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平静开口:
“许逍,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