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徐行自场地上跳下来,周遭围观群众霎时让出一条空荡荡的大道。
她沐浴在形形色色的目光中,气定神闲地走出去,对神通鉴说:“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稳重。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多余的反应,这是经验之谈。”
“说得容易!”神通鉴看着那垂头丧气离开的十个人,斥道,“你这样骗他们,不太好吧?”
“哪骗了?”徐行镇定道,“我说的哪句是假话?我是不是让他们早点睡?”
神通鉴:“……”
只有它知道,其中最假的那句话竟然是真的。临赛之前,徐行早早回到碧涛峰,然后摸着下巴仰望星空——半个时辰后,五十招应试剑谱新鲜出炉。
“穹苍剑谱历久弥新,肯定有其道理所在。这几招改招怪招只能用一次,但应付明天的论道应该是够了。”徐行无情道,“先给压力,再松懈防备,暗中收集他们的论文,再在汇报时你拿上一个所有人都没见过但集大成且字数超过50%的成果,通过创新拿到最高分。这都是非常正常的操作了。”
神通鉴:“哪里正常?”
“不然当组长干什么?”徐行反问道,“我看起来很闲?”
功德被一下子扣了20。
徐行委屈道:“我不过开玩笑的。我都没读过研究生!”
神通鉴毫不怀疑,她要真当了研究生,绝对是那种会被挂在校园论坛上示众九九八十一天的类型。少一天都是因为她长得够好看。
不论怎么说,徐行赢了。并且此人似乎完全不担忧东窗事发,自己的事迹被昭告天下,刚赢了论道便提着剑前往掌门殿,她得去拿“宣印”。
为了表示对前来访学的宗门之尊重,以及彰显自身的实力,每个主场作战的门派都会单独开辟出一片斗法地,而穹苍的斗法地便是曲水台。
曲水台原是山脉之巅,最崎岖险峻所在,终年毒雾瘴气不散,后来开山之人以一己之力弭平地势,将远在千里之外的冷泉挪移而来,硬生生辟出了一片凄寒凌厉的飞瀑倒悬之景,三米之外,不闻人声,只有周而复始的惊涛拍石声依旧。
想要进入中心,便要穿过那道飞瀑,“宣印”便相当于赛时选手入场标记,很多时候还兼任判定标记,毕竟访学不下死手,被打出中心场地便可判输。
来旁观的人群是不需要印记的。四面的峰头之上设有许多环形座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场地,到时会按照次序入座,最高、视野最清晰的地方,便是掌门所坐的地方了。
需知斗法不规范,亲人两行泪,这样既能看清细节、又不会被波及到,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宗,这样的设计真是极好。
还没到掌门殿,神通鉴道:“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徐行:“好消息。”
神通鉴道:“正巧今日掌门殿里值守的是你亲亲师尊玄素。”
徐行兴致盎然道:“那很好啊!”
神通鉴:“你不问我坏消息是什么吗?”
徐行说:“我不想听。”
“……”
她一脚踏进去,亲眼看见了坏消息是什么——五长老正在抓着玄素的袖子撒泼,嗓门真是非一般的大:“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必须给老夫一个解释!自己实力比不过,便出此阴招,难道以为别人都没长眼睛看不出来么?!”
掌门殿时时刻刻都有门人在不断穿梭走动,现在听闻这等大戏,手上的动作慢了,耳朵也竖起来了,看的津津有味。
哇!是不是真有这么卑鄙啊!
小师妹承认自己脑子有病了!但这不太对吧?真正脑子有病的人怎么会觉得自己脑子有病呢?而且她阴人也阴得很顺畅啊。
奇,太奇了!
玄素被扯了几下,脸都更白了:“师叔,小辈之间比试,又何必……”
“什么何必!她赢了你当然何必了!”五长老怒道,“我徒儿少不更事,吃一堑长一智也就罢了,只是这口气老夫吞不下去!”
“……”徐行算是听出来了,老头原来在意的是名字倒着写那茬,不由想,谁让你之前要加上那一句?
玄素耐心道:“那师叔想如何?”
五长老道:“重比!”
这不是耍赖么?玄素叹道:“师叔这真是胡闹了。既对结果有疑问,不如去问雪里。”
雪里便是三掌门,上次徐行见过一面,是个神情极为严肃的古板长辈。
五长老都闹到这来了,怎么可能没去找过三掌门?但雪里出了名的不近人情,板着脸丢了句“场上未作弊即结果无异议,送客!”,就把他团团丢出门外。
玄素因太好说话惨被纠缠,余光瞥见徐行这倒霉孩子还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真是喉头一哽。正常人这时候都知道避避风头往后再进,你还进来做什么,皮痒了找骂?
但徐行进来便笑,笑得人都不好伸手打她了:“师尊,我来领宣印了。”
五长老看见她,怒指道:“你好意思来!小小年纪就知道走些歪门邪道,再大点还得了?”
徐行沉痛地低下头:“长老,我错了。”
玄素讶然看她,还在想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就听徐行接着认真道:“罚长老叫我三十遍行徐。我绝对不反抗。”
非常标准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显然就是故意的。五长老气得鼻孔冒烟:“你——你——你——”
玄素:“……”
神通鉴:“……”
它现在终于明白徐行方才为什么说“不要给对你使坏的人多余的反应”了。这是太发自肺腑的劝告了,因为她本人,就非常喜欢这样干。对玄素做什么他都只会忍耐,徐行就没什么兴趣。然而五长老稍微一逗就跳起来,那可是太好玩了,必须多去讨嫌!
玄素闭了闭眼,给了徐行一个眼刀。徐行知道见好就收,乖乖站在一边,看玄素把气到胸口疼的五长老先送走。
玄素回来时,没说什么,只是把桌上装着药的琉璃杯推得离她远了一点。
徐行有点乖地道:“师尊。”
“你也是胡闹。”玄素叹了很长一口气,费解道,“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难道下了一趟山,人也跟着变野了?”
神通鉴默默地想,这倒不是。就算在山下,这种野人也很少见……
“是为师疏于管教。”玄素想想,自己此前忙于养病,收了徒弟也没多管过,现在再来斥责她长歪未免不太合适。只能隐忍道,“过来吧。”
徐行张开手,他在上画了几道符,纹路化为光圈,没入掌心里,“明日便是你大师姐出关的日子,去寻她吧。正好访学前还有半月,也让她多带你精进一下。”
徐行想到什么,抬眼问道:“师尊,大师姐之前曾经下过山吗?”
剧情里,徐青仙第一次游历便遇上了男主角瞿不染。但听诸人语气,流水的访学,铁打的第一名都是她,按理来说,她每次都得优胜,早就该有下山游历的资格了才是。就连“徐行”在这之前也游历过一回,还正因此看上了林郎逸,没理由她不下山啊。
“并无。”玄素似是想说什么,但又停了,欲言又止道,“有一些原因……罢了,为师不想说。”
徐行:“?”
玄素:“一个一个的都不省心!”
徐行:“……”
这次是真的冤枉!
她打听完了,便要告退,又听玄素道:“慢着。”
“上回你游历时,为师尚在养伤,未替你‘开刃’。”一下子说了这么些话,他有点累了,揉了揉眉心,又道,“本想此次你若侥幸拿到优胜,再补上便是。但刚才看你拿剑过来……分明上回归山时还是好的,你的剑是何时开刃了?难道是方才论道时见血了?”
“开刃”,本意是指将刀剑打磨至锋利,令其拥有伤人能力的行为。穹苍门训特殊,只有在门人第一次出山前会由师者亲自开刃——约束自我,谨记本心,所以兵器开刃之时沾上的第一抹血,不能是妖邪或凡人的血,而是师者的血。
严格来说,不是师者也可以。若是师尊不幸悲哀了,那师门其他长辈也可以代替。只要是修者的血,都能为其开刃,血的主人修为越强,为这把兵器赋予的能力也越强。众人都很重视这个仪式。
徐行倒是觉得无甚必要。毕竟她师尊本来也就两滴血了,还是省着点用吧。
“见血……”徐行回忆了一番,笃定道:“绝对没有。我不会下手那么重的,只用了剑柄戳他们肋骨。”
玄素本来还很凝重,听完霎时:“……”
原来你在台上比试的时候也不是很光明磊落啊!
“罢了,罢了。你走吧。”玄素真是不想再深究了,挥手赶人,“下次换把剑就是。”
-
开刃。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神通鉴。”徐行也有些奇了,“我的剑应当没沾过血吧?难不成是我自己的?”
这什么鬼问题?神通鉴:“正常人会自己把自己割出血了还毫无所觉吗?”
徐行若有所思:“有的吧?”
看来至少在神通鉴上线的这段时间,她的剑没有沾过人血。那是怎么回事?
徐行又独自在大路上思索。神通鉴原本都不打算说话了,眼看她走的方向越来越荒无人烟、越来越不妙,顿时警惕道:“你要去哪里?!”
徐行若有所思道:“我需要验证一件事。”
“……”
“我求你了,回去休息吧!”神通鉴真的要崩溃了,“你这几天屁股挨着板凳的时间有没有超过半个时辰?碧涛峰那屋子都有灰尘了!你真的不累?又没有人拿刀在后面逼你!!”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人和人之间真的是天生有差别的。同样是熬夜,同样是通宵,十锋就被熬得萎靡不振、神色发虚,但徐行只要在地上随便睡个一刻,再起来便是精神满满。
“你真是奇怪。”徐行言之有理道,“之前我要休息,你想尽办法不让我休息,现在我认真做事了,你还嫌我太用功?”
还真的只能怪它一开始那神来一笔。神通鉴完全说不过她,只能隐忍。只是没隐忍片刻,它又要被引爆了:“你这个方向……”
这不是去九重峰的方向吗??
“是。”徐行委婉道,“所以,我建议你先下线。”
神通鉴:“你能不能问一问我的意见。能不能?”
神通鉴:“你现在是给我装聋?!!”
“……”
徐行远目看着那座寒凉的崎岖峰头,其上覆着浅淡的白霜,这便是九重尊居所。
穹苍入门弟子参观的所谓“闭关地”,严格来说应是“曾闭关地”,是一座天然寒潭,而且也只能远远地在外看一眼,再近一点便要被冻成冰雕了。
九重尊的灵气属性或许是“火”。从那时的蓝火也能看出来这一点。可这又相当违反常理——水火不容,火属修士绝对不会喜欢这样寒冷湿凉的环境,平日里连靠近都难受,更别提在这种地方闭关修炼了。
穹苍的每座山门都会配备几个铁童子,山峰主人会根据自身需求对其进行改造。玄素的童子负责熬药端药,秋杀的童子负责提灯夜游,可九重峰的山门已经是一片荒芜,布满尘埃,铁童子没有人喂灵石,可怜巴巴地歪在那里,一动不动。
可想而知,上面也没有负责起居的门徒,就连《穹苍编年史》这种美化颇多的文书里也直截写着,九重尊为人性格孤寂,不喜与人深交,无亲人、无道侣、无友无徒。
这么活着,还有滋味吗?
徐行不是很明白。
此前打赌,这个人答应了,若是论道能赢,便会说明忘情水一事是个乌龙。然而,这是徐行给自己来九重峰找的一个合理借口。
她正想着呢,身后便传来呼呼风声,有人跟过来了。
落地后,徐行转头,发现是四掌门秋杀。
两人对视,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秋杀黑着脸,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徐行:“四掌门,你是在监视我吗?”
秋杀:“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确实,前脚玄素才说让自己离九重尊十丈远,现在就被逮到出现在这里,真是有点说不过去。而且刚才路过秋杀台了,以掌门的修为,抓到她也正常。于是徐行低声道,“四掌门,不然这样,你当做没看见我。”
“…………”
秋杀脸色不大好,暴躁道,“少给我来这套!真想打开你脑子看看怎么想的。找死的方式这么新颖吗?”
徐行瞪大了眼:“怎么说?上去就会死吗?您试过了?”
秋杀:“我怎么试过?!”
说的也是。
秋杀懒得和她多说,拎起她后颈便要把人带回去。果不其然,徐行压根无法反抗。她被揪起来,艰难道:“可是四掌门,你不想试试吗?”
那枚无缘无故失踪的东海鲛珠,把整个占星台搞得一团乱,还有早些时那悚然的祸星复苏之论。要是能直接问,不比掷茭好么?
而她这么跟过来,也是因为徐行真做到了“问”这件事,略生好奇。但秋杀比起问,还是更在乎这死熊孩子的小命,铁石心肠道:“别想了。我也没办法上去。”
徐行道:“没办法?试过了吗?”
秋杀:“……”
还真没有。
但她就是知道,“不能上去”。做不到,也不能。
徐行道:“所以说,四掌门就当做没看见我。我去试试就知道能不能上去了。”
“行。”秋杀无情道,“你好好上去,我先去找个铲子跟你师尊一块儿过来铲你。”
徐行:“……别说了!好可怕啊!”
秋杀:“我看你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啊?”
两人在久无人烟的九重峰山门前吵吵嚷嚷一阵,徐行还是无法抵抗来自掌门的制裁,眼看就要被小鸡仔似的拎走了。然而,就在这时,秋杀脚下“咔嗒”一声。
她不过是踩到了一块小小的碎石,响声过后,风云变幻。整个山底陡然掀来一道毫无预兆的狂风巨浪,连带着飞沙走石一瞬扑到二人眼前,两人甚至没反应过来的时间,便被一道透明结界不可抗拒地径直“弹”出了此地,飞到了半空中!
就在此时,徐行似有所感,艰难地望向那座在视野中愈发遥远的山巅。
原本空荡荡的地界,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两人遥遥对视,徐行眼瞳微缩,虽然有所猜测,但她终于看见了——
九重尊的左脸上,横了一道细长的血痕,鲜明无比,宛如一张完美的面具上出现了裂痕。
那是一道剑痕。
正是那天他突然出现在“洞天”,徐行收势未及,用剑在他面上割出的一道深深伤口……竟然,直到现在还没有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