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余梅街置糖铺与蔻丹水粉?可东市最好的街巷便是这东西走向的梅街,说好了要给三楼一阁作酒艺,怎可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叶任生英眉微蹙,言语之间夹着几分犀利,“我几时做出过要给三楼一阁作酒艺的承诺?”
林啸洐不可置信地望着对面之人:“前日分明已然说好,就在此地,你、我立于此处——”
“前日,哼,”叶任生闻声嗤笑着打断,“林掌事指的是某厮不仅姗姗来迟,还满身脂粉酒气来参加的商会例行周事?呵,我除了记得林掌事满身风流姿态,扯着衣口朝我大声唾嚷,可不记得有什么事宜被商量谈定!”
那日一周一次的商会周事,掌事席位不齐无法开讨,众掌事从围案而坐到临堂静待,整整等了两个时辰才等来了衣衫不整酒气熏天的林啸洐。
然那厮不仅满袖花楼浓香,还一进门便扯着叶任生的领口破口大骂,扬言要将他踢出商会,喷了叶任生半面涎水沫子不说,还趾高气扬地要指定梅街给三楼一阁,那般要紧事情,叶任生怎可能轻易答应,尤其还是一个浪荡酒徒所言。
林啸洐听闻此言,那双浸了恼意的桃花眸迅速转动,似是在回忆前日之事,不出片刻面色泛黯,言谈之间愈发不悦,“那日来迟是我之失,并非有意所为,但梅街所言真切,难道我堂堂商会掌事还做不得一条街市的布置之主了?”
“商会掌事围案而坐,一街一市皆是同商同讨,谁也无法单独做主,怎的偏你林掌事比别人多了一条腿?”叶任生冷面冷语,不愿再多瞧他一眼。
“你!”
“哎哎,两位掌事有话好好说,大清早的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那身宽体胖的李掌事推搡不得,再次被身后一众掌事推上前来劝架。饶是共事不少时日,各方皆是熟稔,但在二人针锋相对之时仍是战战兢兢。
晟州城内无人不知,这叶林二人打小就不对付,本以为各从父辈手中接任商会掌事之后,能收敛一二,和气共事,不成想反愈发水火不容,动辄剑拔弩张,惹得族势不若叶林的其他一干掌事甚是为难。
叶任生闻声,朝众掌事扫了一眼,察觉出四下被牵连紧张的气氛,轻敛冷色,朝众人问道:“关于东市梅街庙会时的布置,众位掌事可有其他建议?”
众掌事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见此,叶任生轻抚袖口,“既然如此,那对于我置糖铺与蔻丹水粉摊铺的提议,和林掌事指定三楼一阁作酒艺的提议,进行记贴——”
“不是,这有何可投的?”
林啸洐打断他的话,语气充斥不理解,“三楼一阁举朝闻名,往来食者行客旅人络绎,从未断绝,晟州蒙面庙会近些年也是扬名大江南北,那日定然车水马龙,如此大好时机,自然应当双剑合璧,一来大力提举营收,二来再扬晟州盛名。糖铺与蔻丹水粉这般小家物什,创不来高收,赚不得美名,寻一处偏角侧街安置即可,何须梅街这般绝佳地段,岂不浪费?”
此言一出,众掌事纷纷点头,窃窃低语:“所言甚是。”
“林掌事所言我并非不曾考虑,”叶任生也赞同,“兰街与梅街同在东市,相邻不远,从西北向东南与梅街汇于醉星湖,地段甚佳,三楼一阁酒艺可布置于此街……”
“可兰——”
“而对于梅街的安置,”叶任生强行截断林啸洐的插话,“我想问众位掌事,家中可有外嫁的长姐,待嫁的小妹,乃至婶嫂姑婆,远房姊妹?”
“自然。”四下应声。
“就连林掌事,”叶任生瞥向对面之人,“也有个远近闻名的小妹吧。”
林啸洐最小的妹妹性情外放,颇有几分刁蛮,在晟州内城也算人尽皆知。
“哼!”林啸洐哼声不接。
“这些闺阁女子不似我等,可以自由漫步于大街小巷,赏醉星湖四季美景,尝茶酒楼琼浆珍酿,一年到头能出街瞧一眼的日子屈指可数,还要顾及女子宵禁。”
叶任生眉眼间有几分悯意,“庙会是女子难得出来嬉玩采买的时节,梅街繁华,自然是她们的首选去处,于此街置蔻丹水粉,既能让她们在宵禁之前畅玩热闹之地,又能采买到喜爱之物,两全其美。晟州锦旺之地,往来络绎,大街小巷即便非庙会也依然能创不俗营收,我们又何须舍千金之乐换毫厘之利呢?况且大丈夫行商提收,何须当时当刻,能在寻常平日创高举,才是我们晟州嘉商的本事。”
说到晟州嘉商,叶任生抚拳朝北方高处,天子所在方向作揖。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众掌事闻声抿唇沉默,思绪深远,饶是针锋相对的林啸洐也蹙眉深思。
见此,叶任生留了片刻于众人思虑,然后才重提记贴投选。
这次林啸洐没再出言阻止,侍童端来笔墨记贴,众掌事除叶林外人手一张空白记贴,书写好心中倾向提议的提议者姓氏,反扣交还侍童,待侍童统计。
不出片刻,“叶”字以六对四胜过“林”字,梅街庙会安置即此敲定。
林啸洐见此冷哼,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服,议事后半程夹枪带棒,没给叶任生一点好脸色,而叶任生始终冷面淡语,公事公办。
待议事结束走出商会厅堂之时,一道携着脂粉香的冷风从耳际刮过,林啸洐撂下一句“走着瞧”,便撞开他的肩膀,甩袖疾步离去,高大的背影好不张扬。
叶任生瞧之不屑,立马侧步换了条路。
待到庙会庆开当日,叶任生身着兽纹短袍,面带青鬼假首,遣了小厮丫鬟去游玩,独身一人在东市梅兰两大街携众小巷上随意溜达,观察市情。
正如那日林啸洐所言,庙会张灯结彩,如火如荼,热闹纷繁,旅人口音遍布天南海北,几处窄巷摩肩擦踵,全无下脚之地。
叶任生特行去梅街瞧过,果不其然,女眷纷纷,鬓白老妪,豆蔻妙女,甚乃垂髫小儿都揭了假面涂脂拭粉,一片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人流甚而不亚于酒艺遍布的兰街。
叶任生于假面之下轻笑,身姿散漫地穿过人群。
“听说今夜梅街遍布胭脂水粉糖水果铺,都是叶掌事在早事上舌战众掌事,特别是说服林掌事将酒艺挪出梅街,才办成的呢!”
“真的吗,听闻那叶掌事素日冷面冷语,不好相与,没成想还是这般心思细腻,怜香惜玉之人。”
“这你就不懂了吧,叶掌事那是冷面热心,矜贵有礼,按他们男子所言,是谦谦君子。”
“哎哟,姐姐是不是倾慕人家叶掌事,不害臊。”
“要你多嘴!你还不是心仪林掌事!”
“啊?小妹你心仪林掌事?可是听说他整日流连花楼,风流放浪,把韵清阁当家……”
叶任生的嘴角弧度在听到某人之时,瞬间垮下,无意听得夸耀自然欣喜,但将他与某厮同提,着实坏了一番美言,他扶着袖子快步离去。
行至醉星湖正在放烟花,满湖绚烂倒影被花灯映衬,愈发/浪漫而昳丽。
不远处韵清阁搭建的花台之上,音容婉转的歌姬清唱小曲,身侧貌美姿娜的众娇娘轻抚舞袖,引得台下看客满眼放光,纷纷将手中花簪投掷到心仪娇娘的脚下。
这是一年一度的韵清阁比美,也是蒙面庙会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夜投出花魁之时,韵清阁会大开陈年冰花酿,那冰花酿不仅是阁内招牌,在晟州也是出了名的佳酿,而陈年冰花酿更是稀品,往来宾客除了赏美之外,最期待的就是能亲自品上一口。
叶任生素日不喜饮酒,但自打尝过一次这冰花酿后,就再也无法忘怀,每年都会等着这一口。
眼见众娇娘脚下花簪不甚丰厚,时候还早,他从花童手里兑了几两银子的花簪,挨个投给舞得辛苦的娇娘脚下,然后转身朝兰街里头走去。
瞧遍了兰街一家胜过一家的精美酒艺布置与表演后,叶任生重返花台,正好赶上花魁开彩。
沁香花瓣漫天飘扬,仙姿玉色的花魁娘子从天而降,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拍手称绝。
“如此美人。”
叶任生不禁长声感叹,遂转身拾阶而上,进了韵清阁直奔掌台。
然而台前等冰花酿的队伍奇长无比,他苦等不得,焦急万分,心中做了番斗争后,一把掀了假面直奔掌台。
“哎呀,叶掌事来了!”台柜后掌柜一眼便瞧见了他,语气熟稔尊敬,不待他开口,“小桂,快去拿我备好的冰花酿!”
“啊?哦。”不远处手持酒托的花童忙碌不开,忙遣了身后另一双髻小花童前去。
“多谢王掌柜。”叶任生作揖。
“哎使不得,”王掌柜扶住他的手,“叶掌事可是我们晟州财神爷,未来天下商贾的财神爷,小人哪能受您一揖。”
“不敢胡言,”叶任生连忙打住他,“不论是晟州还是天下,商贾的财神爷可只有一位,就是当今天子。”
“是是是,小人不会说话,”恰逢小花童端着酒壶冲过来,掌柜赶紧接过,“着急忙慌的不怕叶掌事笑话!你这端得哪壶酒,不像我早备下的。”
“不碍事,”见小童生怯,叶任生赶忙挥手,接过酒壶,“今夜韵清阁是这庙会最热闹之处,花童们都忙坏了,佳酿哪壶都一样,不挑。”
说着,叶任生斟满酒杯一口饮尽,合眸咂舌,“啧!就是这口!”
“哈哈哈,叶掌事尽情畅饮,今夜管够!”
“好!”
话虽如此,但叶任生并未打算多饮,至多不超六杯,便得收手回府。
他持着酒壶欲寻一处偏僻坐席,奈何阁内众娘子皆是伺机一拥而上,抢着要将这素日高冷矜持出了名的叶掌事拿下。
叶任生推脱不得,被众姑娘拥着一壶酒尽数下肚,本想以往常太极手法推了众姑娘的情意,奈何刚起身走了两步,腿脚霎时发软跌在地上。
额头撞在阶角,疼痛让他陡然清醒,无法凝神的双目,绵软无力的四肢,甚而浑身难耐的燥热,让他心头大震。
素日不喜饮酒可他酒量不差,一壶酒不至于这般,他紧蹙眉头咬舌尖,那酒里有问题……
然而待他回神之时,已然被姑娘们挟着进了一处烛光暧昧,床帐幽香的暖房。
被甩到床榻上的跌撞感拉回了最后一丝神智,叶任生掐着大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都给我滚出去!”
众姑娘跃跃欲试,但瞧其神情肃立,声嘶力竭,俨然恶鬼模样,以为自己惹恼了他,纷纷胆怯退出。
待门一关,叶任生便再也控制不住,胡乱扯着身上衣服,难耐地满床打滚。
然而廊角厢房内,林啸洐醉眼朦胧,瞧着揽众女进暖房的人发出冷嗤,“嘁,姓叶的,你这虚伪至极的衣冠禽兽。”
随即跌跌撞撞地起身,给身后娇娘留下一句“待我去抓他个现行”,便朝暖房走去。
哐当一把推开门,“哈哈,叶任生你个狗东西,老子终于抓到你了!”
然而期待中的惊慌未现,反倒是满室空荡,只有床榻上一披头散发,衣衫褪尽的女子正面红耳赤地望向他。
林啸洐满面嗤笑霎时僵住,床上女子却突然朝他扑来,双目迷离,神智不清,举止比阁内任何一个娘子都大胆狂放。
林啸洐酒被吓得醒了大半,目瞪口呆地钳住叶任生的肩膀。
“你你,你怎么是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