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阮家。
崔莹玩弄着手中的火苗,心中微顿。
他们果然来找她了,只不过……
“你家主人就是这样教你请人的?”
那女修一怔,但随即当做没有听见似的,只是用她那平静中透着轻慢的语气重复道:“主人在楼下马车上等大人,还请大人抓紧时间赴约。”
那声音听着便有些不客气了,像是在命令。
崔莹目光倏然变冷,出手便是一条火鞭,将她拽到眼前。
“是手断了不会敲门吗?非要用隐身术闯别人窗户?”
那女修仿佛现在才意识到崔莹是真的敢动手,脸色瞬间变了。她作为西州阮家的侍从,行事傲慢惯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然而没等她做出反应,崔莹的目光中便已燃起了幽幽火焰。
如此不知礼数,又来意不明的人,不如直接搜她的魂,看看到底是何目的。
那女修的瞳孔被火焰映射,神色渐渐变得呆滞,宛如失魂的木偶。
从重火幻化出的虚影里,崔莹看到了一个面容清俊身着布衣的男子,那人和她都待在一个贫寒的茅草屋里,一起洗手做羹汤,说说笑笑……
崔莹微微蹙眉。她记忆里的那个男人贫困潦倒又未曾修炼,不像阮家人,那会是谁呢?
火光中的画面忽得一转,红烛高堂——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想起了一阵清晰而急促的叩门声。
“在下阮玉阙,携薄礼冒昧请见天女大人,还请大人勿怪。”那声音如流水抚石,林中莺啼,其中男子特有的沙哑抵冲了阴柔之气,显得只有优美而已。
阮家的动作倒是快。
崔莹将目光中的火焰收了,那女修随即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
“阮公子不是托人传话还说在马车上等我吗?怎么现在到门前了?”崔莹淡淡地道。
“此地是金陵城,行事多有不便,我便想请天女下楼,我们在马车上见面也许好些,只是转念一想又觉不合适,于是亲自上楼来向阁下道歉,也替阿苑的冒犯向阁下求个情。”
崔莹看了手中的女修一眼,心道这阮家长孙倒是能屈能伸地快,看到自己不吃这套,就马上转变了态度。
这阿苑的邀请看似无甚大碍,实则在言辞态度中就将双方的地位高低匡定了,倘若她就此顺应下,自低身份下楼去马车上见阮玉阙,阮家也就知道她是好拿捏的。
所谓邀请,实则就是双方刚照面的试探。
崔莹打开房门,走到屋外,只见走廊里站着三人,中间又有一人坐在轮椅之上,身穿华贵紫袍,一张含春桃花面,俊美非常,左眼下还有颗泪痣,风流多情,神采自成。
他应当就是阮玉阙了,整个九州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貌美胜似宫闱妃子,又坐在轮椅上的人了。
坊间对于此人的传闻沸沸扬扬。他原本是天之骄子,阮家未来的继承人,然而因为一次变故,身受重伤,从此不能修炼,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名声也从西州第一剑客变成了西州第一美男。
倘若不是如此,阮家大约也不会派他来见自己。阮家是一方霸主,家里规矩森严,家主嫡子一类的人不是轻易能见到的。
“阁下便是紫金阁天女吗?”
阮玉阙一笑道,顿时宛如一树春花开,叫人移不开眼。
崔莹收回打量的视线,淡淡道:“正是。不知阮公子造访所为何事?”
阮玉阙闻言叹道:“我听闻九州之内出了姑娘这样的人物,着实欣喜异常。姑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火烧连家嫡女的婚礼,真是令我敬佩不已。”
“只不过,连家绝非能轻易招惹的,姑娘以后的路恐怕不好走。我此番前来是想与姑娘商量一下,若能两家携手,趁着此次机会对付连家,岂不美哉?”
崔莹料到了早晚会有此一事。西州阮家独霸一方,势力越发壮大,甚至能与朝廷抗衡。他们之所以向东边俯首称臣,迟迟不能反抗,都是因为有金陵连家的存在。
因此,紫金阁公然和连家作对,看似孤立无援之后,阮家必定会抛出橄榄枝。
“公子可有具体的打算?”
“自然。”阮玉阙点头道,“青云剑十三日后将于东州万剑冢出世,那地方魔气环绕,九死一生,死个人刚好合适。”
“你想杀了连淮?”崔莹抬眸看了他一眼,“我自然无比赞成,可对于阮家来说,这步子迈的似乎大了些?”
“我们也明白连家根基深厚,不能操之过急。”说到这里,阮玉阙眉尖微蹙,展出几分愁容,“只是再不动手,时间恐怕来不及了。”
他在这件事上倒显得坦荡,拿出了合作的诚意。
“倘若让青云剑被东宫或是连家拿走,我们西州就没有翻身之时了。连家现在看似风光,实则都是因为麒麟神君一人。只要他不在了,就算连家底蕴深厚,也无足为惧,到时候我们了却了一大桩心事,姑娘也报了仇,两边都痛快。”
“麒麟神君是结丹期强者,无论剑术或是法术都是顶尖,若不联手,恐怕姑娘很难有报仇的机会啊。”
他循循善诱道,见崔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并没有回话的意思,安静片刻之后,便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卷轴。
“我两日前听闻这边的消息,才特地启程赶来金陵见姑娘,因此走时匆忙,身上没带什么。这万剑冢周边的地形图便算作我们对先前冒犯的赔罪,赠予姑娘吧。”
他将卷轴递放到一旁的桌面上,扶手做了一礼。
“我知道事关重大,姑娘可以再多考虑些时日,就算不成,交个朋友也是极好的。”
崔莹看了一眼那卷轴,点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多谢公子。”
她于是从袖中取出了一枚传音石,交给阮玉阙。
“这是连接着我灵气的传音石,日后若有什么消息,皆可通过此石传达。”
阮玉阙将那块流动着暗火的传音石收入怀中,点头微笑道:“我必定妥善保管。”
“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多打扰了,阁下若有了答案,可以随时联系。”
“好。”
崔莹与他们辞别之后,独自一人回了房间。
她将阮玉阙刚刚送来的地图卷轴打开,摊在桌上细看。
图应当是真的。
紫金阁也一直在收集万剑冢周围的地形图,其中主要的道路与此图一般无二。万剑冢魔物纵横,危险至极,黑市上流传的地图只有外圈的,而中圈地图都是各方势力派出自家摸索探路画下的,因此每家地图不同,有互补性。至于内圈,至今也没有人进去过,更谈不上地图了。
崔莹正在低头看图,忽然听见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她的目光顿了顿,没有抬头,也没有让人进来,只是说道:“什么事。”
单丹早已熟知她的房间是从不许人进的,因此也就熟门熟路地站在外面汇报。
“我们明日启程,今日我便去付这几天的房钱,却被店里的伙计告知,钱已然有人付过了。”
“那人还留下了一封信。”
崔莹这才站起身,打开门道:“把信给我看看。”
单丹将信呈上,随后自觉地背过身回避。
崔莹接过信时便觉触感细腻,不似凡品。她拆开塑封,展信时见到那俊逸出尘,风骨天成的字,竟有几分熟悉。
“展信佳。
昨日赌棋冒犯之处,深感歉意。一纸不足以致歉,未曾奢求姑娘原谅。只是前路险阻,还望多加保重。
谨付寸心,再祈珍重。”
信末没有留名。但是她知道这信是连淮写的。
他是知道了云少川的不仁不义,所以道歉吗?只是这后两句,实有未明之意。
崔莹把信纸翻过来,见背面还画着一个棋局,黑白棋子恰如他们那日所下,而白棋又多下了一子。
他又走了一步。
————
次日,崔莹好似知道那封信语言未详之处暗含的是什么了。
因为满城风风雨雨都在传这件十年难见的奇闻——东宫知道了火烧婚礼之事,责备连家主治家无方,于是令他闭门一月整治家风,期间不得踏出连府半步。
不知情的人在感叹连淮一直深得东宫宠幸,为何会忽然发生这种事。
而知情的人心中都开始发冷。
在青云剑出世的档口连淮被禁足,也就意味着连家在这场战争上失去了优势,甚至有可能因此退出战场。
他们原本都把连家视作最大的对手,因此相互之间或有盟契,而今这个把子忽然不见了,他们之前的策略全都要推倒重来,自然慌了手脚。
这一令来得着实厉害。
马车上,崔莹手中摩挲着信纸张上的棋局,心中思索下一子该落于何处,对路过之处的风景浑不在意。
不知不觉,天色转暗,路过一家客栈的时候,崔莹敲了敲车板,示意今晚就在此处歇下。
“天女大人,那我们先去前面订客房。”单丹道,等看到崔莹点头之后,便让卫昊去定了。
天色已黑,客栈门前人来人往,投宿的人不少,看着竟有几分热闹。
身旁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崔莹转过头去,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
那是个身着粗布衣服的小孩,手里捧着铜钱,正在和一位公子说话。
“店已经关了,我求了那店主半天,他理都不理我,背着东西就走。”
“大哥哥,你就把这个卖给我吧,我今天要回去送给阿沐的,如果再买不到,回去天就该亮了——那阿沐的生辰就过了!”
听到这脆声声的童音,崔莹心中恍惚了一瞬。
她想起很久之前,她也曾从偏远的地方日夜兼程,只为到城里买一样东西。她到的时候天色已然转暗,那店主还没完全打烊,只是在收拾东西,听说她只想买一根藤枝时,却直接挥赶她走了。
那时她再走去城里就到宵禁时间了,她没钱住店,只能在野外呆呆地守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成为了店主那日的第一个客人,用冻得通红的手买下了藤枝。
如今想来像是上辈子的事,可是被冻得麻木的感觉却依旧那样清晰。
那小孩还在不停地哭诉,一边抹眼泪,仰起祈求的小脸。“阿沐一直很喜欢这个,可是买不起,我攒了好久的钱才攒够……”
换做别人见他鼻涕眼泪烦个没完,早就甩袖走了,而那公子却静静地听着。
“你想买的是这个吗?”他等他陆陆续续说完,从腰间取下佩戴的流苏,“它在你说打烊的那个店里卖多少钱?”
“我看到标价了,是十个铜钱。”
“你有多少铜钱呢?”
那小孩犹豫了半晌,才小声说道:“十二个。”
“好,那我卖你十一个铜钱。”
小孩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只要能卖,他都愿意。
“我不是因为你哭才将东西卖你的,而是因为你多付的一个铜钱。”
那孩子从他那里接过流苏,在手中握紧了,重重点头。“我明白。”他的泪水转而变成激动的泪花,欣喜道谢……
看到这里时,崔莹毫不犹豫地走了,再也没法看下去。
也许,只有她永远也不会遇到愿意把东西转卖给她的人。
她从前并不奢求什么,只求这世上或许有一个人能真心对她好,哪怕是萍水相逢,此生只见一次,可是连那一次也没有。
而今,她索性也不需要了。
往前走了几步时,她却迎面遇上从驿站里面出来的卫昊。
“大人,这店里的伙计见到了我们就说,已经有人帮我们付过宿费了,房间也已订好,我们只需入住即可。”
“那么这店,我们还能住吗?”
崔莹与单丹、叶青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明白。
“住或不住的,又有什么区别?总之对方已经掌握了我们的行踪。”单丹解释道。
“倘若动作快点的话,马上就该找上门来了。”
他话音刚落,崔莹便往前面使了一个眼色。
“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