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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凌乱着长发,从抡起扫帚,到张开双臂,以身为障死死挡在唯一的儿子面前,哭喊、咒骂,又歇斯底里的样子。宛如护犊的母鸡。
宋桑桑傻在原地,大脑宕机,已经失去了判断事实的能力。
究竟,到底…发生过什么?
疯了傻了记忆错乱和时空扭曲的,究竟…是她?
还是这个世界?!
记不清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似乎有宋梓和尤冉一人一边,强拉硬扯着将宋桑桑,和她记忆中‘母亲’的妇人,分开拉出去了老远。
陈年掉漆的老木门扇再次闭阖。
粗重的门栓落下。
也听得到院中屋里的骂声:“宋梓!你长大本事硬了不是?什么玩意儿,半阴不阳的,也敢往家里请?”
“看清楚了,墙上供着的,才是你姐!”
“是是是,妈您别激动。妈您先坐下,喝口水,吃口瓜,来,冷静冷静。”
还有宋梓小小声地应和:“我爸不在,咱们把门拴上,‘她’在外面,就进不来了。”
“拴好了,用之前你爸捆木材留下的铁链子!”
“是是,早拴上了…”
宋桑桑被尤冉一手拽住。
眼睁睁看到宋梓他带母亲走,抬脚,关门,一手把控住妇人胡撕乱打的同时。居然还空出只手来,轻松一放落下门栓。
时年高二的男生,站在体形矮小的妈妈身前,足以落下一片阴影。
宋桑桑从未体会过,修仙之人,哪怕如尤冉这般,力气也会这么的大。
她被尤冉制住,原地挣扎过许久,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毫无挣脱之力。
夜风清凉。
院中里屋母亲绝情狠厉的咒骂声,在懂事又乖巧小儿子的安抚下,逐渐平息下来。
院外,宋桑桑左右挣脱不开。又被尤冉单手捏诀,急速召来‘醒神’冷风,凉飕飕一吹,渐渐冷静下来。
院里院外,一墙之隔。形同在同一平面交点过后,两条就永远不会再相遇的直线。
脑海中,隐隐约约的,有什么,将要冲破迷雾,从意识中萌发——
“可怜呢,真是作孽啊…”
“听说人死在东河水里,泡了整整三天。打捞出来后,人没个人形儿,全身浮肿。县里来的小警察,看到都吐一地…”
白服,白帐,黑白相间的挽联。
流水席面,鼓乐班子,论桌围坐的村人们。无一不表明,那时,正举行着一场丧宴……
“老宋家也是倒灶(倒霉)哩,闺女年轻,死的冤枉哪。”
火盆中纸钱烧的旺盛。
窃声私语,则是村人们送给逝去之人最后的叹息……
宋桑桑背靠着墙,抬头看月亮高挂夜空。突然间,眼泪花儿挡也挡不住地直往下掉。
是…难受吗?
“对不起,你死了——”
还是昨天警察叔叔亲口告诉她说的。
或许早就冥冥中有了预感。
她这一路装腔强撑来的淡定,直到刚才,彻底被那迎面而来一扫帚击成了粉碎。所有存疑待定着的迷惑,直到现在,终于得到了证实。
稍门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宋梓压着脚步,从右侧门扇下留的排水洞里,塞出来了一只存钱罐。
企鹅形状的存钱罐。借着月光明亮,能看清楚,是件有些老旧的款式,甚至鹅翅鹅嘴边还都掉了漆。
宋桑桑似曾记得,比起说压岁钱、小零花,从小到大有多少,当天就能花出去多少的自己。宋梓这小子,打从小学时候起,孩子就是个居家劳动的好能手。
从五毛、一块,两块,到十块,五十,一百……
小存钱罐塞到满满的。
宋桑桑还记得,宋梓从初中起开始念叨,说等高考结束,一定要来一场最恣意最豪华的‘浪遍’全国游。
“姐,你走吧。”
半大的小伙隔着道门扇,声线微微颤抖。
“全辰国这么大,去哪里都可以。妈这几年精神不大好,你走吧,越远越好,别再让妈伤心,受刺激了。”
村里晚上确实没地方住。
即使有地方。乡里乡亲们,一听说是老宋家的大闺女,她居然,又回来了。转眼间都把自家门栓,挡得比上世纪小鬼子进村那会还紧。
村东头一片榆树林后,东河水静静的流淌。
宋桑桑两手抱膝蹲在河边,默默看着河中自己忽明忽暗,昏昏沉沉的倒影。
尤冉从侧后方走上前来,将一颗剥了皮的炫彩清香棒棒糖,送近她嘴边,“冷静下来了吗?”
“早就冷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宋桑桑别扭说。本意想一巴掌拍开。
可那手却不受控制的,接了她的棒棒糖,塞进嘴里,狠狠嗦了一口。顿觉浑身一个激灵,“抑灵果味?”
“下高铁站,在你去卫生间时候。自动贩卖机前看到,就顺手买了来。”
尤冉小姐坦坦荡荡。
抑灵果口味的棒棒糖……
“噫,哪个鬼才,研发出来这种东西…”宋桑桑吐了糖球,嫌弃至极,五官表情都皱成了一团。
“有想起来什么?你四周环绕的丧气,快入魔了都。”
她这一说。
宋桑桑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自己周身灵力,莫名全沉积成了絮状。浓浓夜色下,沸水蒸汽一般,起起伏伏着,竟宛如黑障。
“修仙初学者,控制不住心态的情况下,自身灵力波动,很容易走火入魔。”
尤冉同学的解说言简意赅。
“……”
可怕。
宋桑桑毫无迟疑。那一颗棒棒糖,管它怪味不怪味儿,又塞回了嘴里。
“对了,刚才在门外,听你家弟弟名叫宋梓,是单字。那宋桑桑你的真名…”
四下也无人,尤冉难得现出张八卦脸。
宋桑桑三个字。三简为二,岂不是……
“是,没错,直到上初中之前,时常还被人叫做是‘送丧’。”
宋桑桑恨恨磨牙,“但你要敢说出那两个字来,我们短暂脆弱又美好的友谊,现在立刻立马就能迎来终结!”
尤冉:……
“曾经死去的女孩,原名为‘宋…不可说’,现在不明身份又记忆不清的你,叫‘宋…不可说+不可说’。宋…不可说之2.0版,岂不正好?”
她虽语气淡淡。倒也换了个叫法。
“……”
你故意的吧,绝对故意的吧?
“我…死了吗?”
嘴里含着棒棒糖,抑灵果的口味。那是一种不苦不咸,略微含混。带有一股折耳根般的清新,说不清楚感觉,怪味着的淡甜。
宋桑桑有些漠然,“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有死人复生的术法?”
尤冉背对月光,两手交叠背在身后,“据我所知,没有。”
树影和凸月投映的斑,将她周身分割到支离破碎。
“是…这样吗?”
宋桑桑盯着水面。倒影不动,水也一动不动。如同一面明镜的湖。
“原来,我早就死了?”
“如果,照这条思路来想。早已亡故的女儿,时隔几年,竟又顶着原本那般鲜活的面孔,再度出现了在自己眼前——”她自言自语。
“那绝对称得上是乡村老尸恐怖故事了。”尤冉却接了句。
“到底是亲生的女儿。还是…顶着一副女儿面孔,皮下另外的什么?”
宋桑桑猛地抬头。却发现,原本背光站着的尤冉,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正也看着她。
尤冉小姐一双眼睛,很大,很明亮。
夜色下,目光好似像凛冬深夜幽谷间的雪。
凉薄到摄人心魂。
“人类死了就是死了。死而复生是诈尸。顶着别人皮相的,那叫对于死者的亵渎。”她说道。
“妈妈是清楚地认识到,那个曾经她怀胎十月,辛苦养育大的宋桑桑,早已经不在…”
被那样一双深雪般毫无波澜的眼注视下。
宋桑桑喃喃着:“即便拥有同样的外貌,似曾相识的记忆,可换了骨子的,终究不是她原本的宋桑桑了。”
“我是僵尸吗?”宋桑桑对她问。
“一路走来也没见你肢体僵硬。”尤冉答。
“水鬼?”
“鬼的话,不可能有眼泪吧?”
“我…是真的,死了?”甚至开始自我怀疑。
“至少接触下来,身体啊、五感不也还是有温度的?”
说话前,尤冉早已蹲下身来。
她伸开手臂,默默无声将人整个儿拥在怀中。
“那,为什么,还将我抱得这么紧?”
宋桑桑着实费解。
“只是很早之前,当初…在我伤心、彷徨、又失落的时候。曾有那么一瞬间,也希望有某个人,能够像这样的拥抱住我。”尤冉说。
一如既往地语气淡淡。
这次整件事里都透着蹊跷。
死人如何复生且先放下不论,身为北方J省的宋桑桑,为何又四年后,出现在X市?
难道真如她大抵虚假的记忆当中,四年间还读了个大学?
“我就这样拥抱住你,你看向前方,我只看着相反的方向。我不会看到你的脸,更不会看到你的表情——”
尽力压下来心头疑惑。
尤冉嘀咕了句:“看不到眼泪,应该会更畅快一点吧?”
最初给人印象感觉,有点冷峻三无的尤冉小姐,除了怕鬼,居然也会说出这样多话来……
宋桑桑默了片刻。忽然带着哭腔说:“…尤冉,我,恐怕是没有家了。”
眼睫和嘴唇颤动着,继而身体也颤抖起来。
“想哭就哭吧。”
尤冉抱紧了宋桑桑脑袋。
“我不会说‘加油,你一定行’、‘清醒吧,这世界就是这样’、或者‘振作起来!’之类,这种空谈又毫不负责任的话,因为人就是人。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再怎样的设身处地和感同身受,你也绝非当事本人。
听她说:“但我想抱紧你。”
眼泪在一瞬间决堤。
“昨天为止,我还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听从市里发布,开开心心的去做全民检测,就想着‘啊,要不从今往后,也将修仙当成一辈子的职业选择?’,突然间被告知‘对不起,你死了,我们这里没有你存在的身份信息’,又什么亲朋好友都联系不到…”
“歪打误撞遇到尤冉小姐和古镇派的大家,又听说可以借用黑卡直接乘车,我还有点小窃喜。想着,不论如何,先能回家就好。工作的事也有着落,老天也还是眷顾着我。”
不想才下班车,连家门都没得进。
宋桑桑哭着说着上气不接下气,“灵气复苏了,这个世界也一定是疯了。”
“去年年末那段时间,谁都知道人有多么的害怕。”
一夜之间,浓郁灵气充斥满了整颗星球。
“空气被污染,城市停摆了,每一天都在死人,食物和水都得去超市抢购。每天清早翻看手机时,一个个鲜活增添上的数字,都是一个人生命宣告着终结…”
人人都惧怕着。
相较于发现复苏后的‘灵气’,作为一种全新可持续性能源使用构想的喜悦。取而代之,是人类对于死亡…天生来的恐惧。
部分国家和地区,大规模无秩序的混乱持续过一段时间。
庆幸在辰国,最早采取了应急性措施,才将伤害损失降低到最小。
直到半年后的今天。
全世界范围内,抑灵果的供应,终于达到了饱和。
人类这才安定下来。重新规划起,从今往后,该要如何在这灵气浓郁,妖灵狂喜的凡世间,继续生存……
半年前事件再回想起,或许还形同一场幻梦。
但人类种社会,当前普遍性认知:这不是灵气。
重复一遍,这不是灵气。
这是比生化更甚,比战争更残忍,这是,全范围绝杀性的——毒气!
这并不是什么‘复苏’。
而是——
世界末日。
宋桑桑伏在尤冉肩膀上,哽咽着,说不清楚字句。甚至鼻涕眼泪全都出来。
“你和我一样啊…”
尤冉小姐低低地自嘲笑了。
一样?
一样的无家可归?
宋桑桑抬手使劲抹了眼睛。现在还不清楚。
“啊,对了…”
迟疑过半晌。
尤冉她犹犹豫豫着才说:“要不…我七十一块五毛不要你还了?”
“毕竟认识一场,看你一穷二白,被赶出家门,又哭得伤心——”
言外之意,总不能逮着只穷鬼硬薅毛吧?
“事到如今,被你这么一说,谁还会哭啊。”
想起兜里干巴巴的两毛钱……
宋桑桑险些气噎,“莫名其妙被免掉七十一块五毛钱的债务,我应该很高兴?”
“谁知道呢…至少不会哭的太难看吧。”
尤冉别过脸去。搭配上她刻意端着一成不变的面瘫脸。
“……”
宋桑桑彻底破涕。
“刚来时厚结叔不也说过?派长有言,来都来了,咱们也算一家人(勉勉强强程度上的)。”尤冉说,“古镇客栈虽小,但也算得上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我…”
宋桑桑面上还有犹豫。
“回去吧。”
尤冉便又重复了遍。
“派长估计还给我们留了夜宵。”
“可是…”
宋桑桑张了张嘴。
不等她再说出一个字来,尤冉:“有米粉肠粉砂锅土豆粉和螺蛳粉!”
“……”
宋桑桑终于笑到连肚子里都开始抽搐。
“嗯,到此为止,回去吧。”
宋桑桑轻点了头。就站起身。本想伸手去拉尤冉,又被迎面递来的,一只小企鹅存钱罐给塞得个满手……
是她之前刻意去忽略,弟弟从门扇下排水洞里,硬塞过来的。
眼角未免又泛起了湿意。
这次是她主动地拥抱上去:“尤冉,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