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勉强将半散架的轮椅拼了回来,扶着洛九坐上去:“这段时间你别回我家了,我爹和姨娘确实不太高兴,我先哄哄他们,哄好了你再上门道歉。”
“对不起。”洛九歉然道,他确实觉得对不住范家人,尤其对不住柳姨娘。前日她还专门让厨房做了水煮鱼给他吃,那时她定想不到,这个住在自己家里的客人会如此冷心冷肺,对他们半点不留情面吧。“你放心,我并非急于借此和范府划清界限。”洛九声音转低,语义含混地说,“那件事,我们得从长计议。”
怕鉴查院内隔墙有耳,洛九边说边在范闲手上写下了“庆帝宗师”四个字。
范闲感受到掌心的触感,骇然失色。他抬起头,直视洛九的眼睛:你敢确定?
洛九点了点头,无奈地冲范闲笑了一下。他神色疲惫,背却挺得笔直,像是能扛起千钧重担。
等两人回到办公室时,气氛似乎发生了不小的转变,范闲看起来没有方才那般怒不可遏,他神色肃然地坐回了堆满案卷的角落,洛九则脸色苍白地半靠在近乎缺损的轮椅上,停在门口。鉴查院的同僚们见状,各自脑补了一场虐恋情深的大戏。
“王启年,你跟我过来!”洛九强打精神进入工作状态,招呼一声带王启年出了房门。众人同情地望着王启年臊眉耷眼、步履沉重的背影,都觉得他要挨揍了。
不过洛九并没有真的揍王启年,毕竟放任流言甚至推波助澜的是他自己,没什么好责怪别人的。洛九找王启年,是因为他的文书之职,让他介绍了一遍鉴查院内文书的存放和案卷的整理,并拿来按照时间、人物归档案卷的目录。
在得知庆帝的宗师身份之后,一个月内强杀庆帝的打算显然不成立了,他要做好长期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准备,那么就首先要尽可能的了解它、融入它。鉴查院内的文书案卷上至皇族宗庙,下查百姓民生,极为全面详尽,是很好的切入点,就是书册多了些,想要看完只怕要费时很久。除此之外,“这里有没有舆图?京都、大庆、甚至天下的都给我拿一份。”
王启年给洛九拿来了鉴查院内保存的舆图,让洛九大致了解了这个世界的势力分布。洛九初来,便在大庆的首都京都。大庆的北边是实力土地面积相仿的齐国,庆人称之为北齐。两国之间有一座独立的城池名叫东夷城。大庆的西面是西胡,庆国、西胡、北齐之间边境摩擦时有发生。而庆国内,京都居中靠北,全国共分七路,东面临海,洛九在临海城市中找到了范闲自小长大的澹州。
鉴查院内并没有京都的舆图,王启年从怀中掏出一张他自制的京都地图,作价二两卖给了洛九。洛九摊开那张地图,只见一个四方块中包了数十个小方块,并几个三角、圆圈,右上角写了两个字“京都”。
“你说这张地图在范闲来京时也卖给了他,并且大受好评?”洛九无语地看着这张图,觉得受到了商家欺诈。
王启年信誓旦旦:“是,小范大人当时爽快地就付了银子,半点没有犹豫。”
洛九于是让王启年在这张地图上找到鉴查院,只见王启年掏出毛笔,蘸了蘸墨,在其中一个方块的边缘点了一个点:“大人,这便是鉴查院了。”
洛九嘴角抽搐。想了想,他没有要求退货退款,而是对王启年道:“我想要的地图,是至少能清晰标注出街道坊市、重要建筑的那种,并且总得有比例尺和图例。”他费了一番功夫给王启年讲明白了何为比例尺,何为图例,然后大手一挥豪爽地说:“我见你随手一点,就能标出鉴查院,可见对京都地理极为熟悉,若启年兄能画出我需要的地图,银子不是问题!”
王启年眼睛仿佛亮起了银锭的反光,附在洛九耳边说道:“大人,启年家中倒确实收藏了一副精心绘制的地图,想必能满足大人需求,只是此图耗时良久,这价格嘛——”
洛九扬眉:“价格随你开。”他没往深里追究为何鉴查院内都没有的地图,王启年家里却有。反正有钱,买就是了。
王启年激动地搓搓手,躬身保证明天一定给洛九带来。洛九又跟进了育婴堂的安置地点,让王启年一并在地图上标记出来。
敲定了这事,洛九让王启年回去,顺便把安进叫过来。王启年在洛九这里赚了大钱,不敢表现在同僚面前怕惹来麻烦,于是故意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吓得安进以为自己也要倒霉,磨磨蹭蹭地去找了洛九。鉴查院专案组自范闲之下,人人自危,从此不敢再(当面)八卦领导。
而洛九找安进自然不是为了揍他,而是问起自己被拎进鉴查院的徒弟。安进回答说,按洛九的吩咐,把这位姑娘安置在一间书房,给她找了一本和易经八卦相关的书册看,而金姑娘自此之后没有动过,一直坐在原处。
“倒是能沉得住气。”洛九暗暗感慨一句,金燕子意志坚定又自立自强,是学武的苗子,但在了解她的心性和天赋之前,洛九打算先只传她基础内功,毕竟洛九所承高深武学,几乎对内功、悟性都有很高的要求,若是没有足够的基础就勉强练习,反而害了她。
这般想着,洛九便过去看她:“可都能看懂?”
金燕子抬头,见是洛九,连忙站起身行礼,被提问时却愧疚地眼圈都红了:“都……都看不懂。”
洛九:“……”我以为我的徒弟是看书入神所以一动不动,没想到她啥没看懂硬是坐了几个时辰,嗯,意志可佳,天赋难评。
谁知金燕子继续说:“有、有好几个字我不认得,认得的部分,连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洛九这才恍然,自己的徒弟不是没天赋,而是没文化。
可怜洛九自己也记忆全无,虽然理解能力还在,但是要用来教学也一样抓瞎。他只好先教金燕子蹲马步、走梅花桩等基本功,然后让她之后白天去育婴堂,和桑文姑娘她们学好文化基础,晚上练习基本功,打好身体素质的基础,什么时候达到要求了,再开始正式学武。
“你年纪还小,正是打基础的时候,切不可好高骛远。等到地基夯实,一切自然水到渠成。”洛九语重心长地教育徒弟,在他看来,金燕子还是个义务教育阶段的初中生,当然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可这个女孩生在这样一个时代,早已挑起生活的重担,尝遍人世的艰辛,她认得的几个字,还是抓紧了一切能抓住的机会,才学到的,在她的生命中,这是第一次,有人觉得她还是个应当继续读书的孩子。
她望着谆谆教诲自己的洛九,心想,师父大概真是天上的仙人吧?
时代之墨,为众生绘异色。
于金燕子眼中,洛九如天光破晓,照破泥沼,以亮其途。然洛九视之,举世皆浊,几欲窒息。彼力挽狂澜,欲自救于溺毙,顺手挽人,能救几何?
独步于道,得遇知己一人,何其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