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范大人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洛九没控制好力道,手一重,让他多晕了一阵。
他睁开眼,就看到好友坐在床前的矮凳上,看见他醒了,便伸手将他扶起:“喝口水吧。”
范闲就着好友的手喝完了一整杯温水,感觉恢复了清醒,摸了摸微痛的颈侧,有点无语:“你怎么使这么大劲!”
洛九尴尬一笑:“不好意思。”又加了句,“之前你用银针把我扎晕,似乎没什么副作用,你教教我,下次我便不敲你了。”
范闲:“……”这人说的是什么话?
——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似乎该教给洛九,可要是教会了他,不是更方便他弄晕自己吗?
小范大人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发现自己的内伤已经全然恢复,含怒看向好友:前两次还没和他算账,居然又明知故犯!洛九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说道:“我也已经好了。”
他将右手送到范大夫面前,任他把了脉,又给他展示了左腕几乎恢复的灵活。
范闲发现洛九的内息平稳,果然没有任何伤势,心里有些惊讶:洛九的伤,似乎好得越来越快了。这么一想,他心里忽然划过一丝隐忧。洛九怕好友生气,连忙转移话题,打断了范闲思虑:“昨天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范闲被这个问题引走了注意力,他沉默了一阵,认真地看向洛九:“我要攫取更多的权力,成为庆国第一权臣!”
洛九看着好友,笑了一下:“好。”
范闲知道,不管是为了什么,洛九都会帮他。但他还是向他解释:“只有这样,我才能查清真相!若,若真是他,那我们的计划,便又多了一个理由。”
——更何况,他是这样的身份,已经不可能逃离这摊浑水了。只要他在,洛九也会被卷进来。想护住洛九,护住婉儿,护住所有在意的人,就需要权力,需要力量,需要很多很多。
宫殿之中,他说得隐晦,但意思明显。
可洛九这次冲他摇了摇头。
“没有那个计划了。”
从洛九第一天来到庆国,打算一个月之内强杀庆帝开始,他就从来没有打算过让任何人同自己一起。但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不得不改变了计划,融入了这方世界,而与此同时,范闲也一点点融入了他的世界,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强行加入了他的计划。
可是现在,一切不一样了。
昨日范闲晕了一夜,洛九便守了他一夜,有足够的时间理清自己的想法。
他与庆帝,只能留下一个。
这位陛下给他下了那样的药,容许他活着,就是为了有一天在他染上毒瘾之后将他彻底掌控。现在时日尚短,还可演几场戏缓一缓。可是以后呢?如果洛九不继续演了,他们迟早一战,如果他演一辈子,那和真吃了药有什么区别?
所以洛九只要求北齐隐瞒战场救护之法到下一次大战来临,因为他判断几年之内两国都需要休生养息,不会再起战事,而等几年之后,无论留下的是谁,这个罪名都不重要了。
可是这一切,只是洛九自己的事。
他怎能让他的好友,为他——弑父?
现在的洛九,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下得去手,去杀死至交好友的亲生父亲。若他下不了手,便只有另一种选择了。
无论结局如何,范闲都会受伤。
不如现在就将他彻底撇开!
“不管那是个什么样的计划,从来都没有我们,只有我。”洛九语气平静。
“你!”范闲揪住身下的床褥,气得脸色涨红,“凭什么撇开我!”他咬紧牙关,“是谁的计划,你一个人说了可不算!”
洛九没有再回应这话。他与范闲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决断。
范闲狠狠锤了一下床铺,可宫里的床过于柔软,只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又是这样!
他想起海棠朵朵曾说洛九对自己言听计从。呵,洛九何时对他言听计从?他只在小事上让着他,对于他决定好了的事,何曾让过一步!
事实确是如此。洛九自行结束了这个话题,吩咐小璇准备清淡些的餐食,对范闲说了句:“起来洗漱,吃完饭回吧,我要去给小皇帝念书了。”然后转身就出了门。
他没再管小范大人是否生气。
唯有这件事,他不能应。
洛九走得决然,可他转身之后,范闲看到他红衣上还沾着昨日演武场中的尘土。
另一边,海棠朵朵大清早就离开了寝殿,中午方回,真正做到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可谁知,回来还是遇到了范闲。
“你怎么还在?”
圣女深衣广袖,姿态端庄,可惜一进门就皱了下鼻子,一脸嫌弃,瞬间破坏了优雅的气质。
小范大人心情很差,没心思笑话圣女破功,潦草行了一礼告辞。
海棠朵朵看着范闲背影,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又像是吵架了。待她问过小璇,得知范闲这吃的还是早饭之后,心里更是冒出了一百种不敢与人分享的猜测。
——唉,八卦虽好,可是寂寞啊!
圣女心下盘算着哪个可靠之人可以与她一起吃瓜。
洛九继续为小皇帝读书,读的只有红楼。对于小皇帝而言,似乎唯有对红楼的热爱,可以对冲洛侍读机械诵读声带来的困意。除此之外,洛九偷溜又出宫了几次,果然不再有人为难,方便了许多,让他得以办了很多之前没来得及处理的事情。他甚至悄悄去过使团看望了阮青枫,只是没有见过范闲。
等他们再次相见,已经是多日后的殿上。
范闲觐见,太后命圣女陪同,又不放心洛九单独与小皇帝见面,于是让洛九也一同前来。洛九不知道范闲这几日做了什么,但此时看到了结果——范闲把北齐大将军作为寿礼,献给了太后。
上杉虎对太后献上忠诚,愿为她效犬马之劳,又拿出自己在军中的心腹名册,交出了多年来掌兵的根基。只求太后为肖恩报仇。
洛九见这个战场上一步不退,威风凛凛的将军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心里叹了口气。
范闲也在心里叹气。他想起说服上杉虎时对他讲的那句,“想要达到目的,必须放弃尊严。”上杉虎一心为父报仇,可以忍。可是洛九做不到。他想尽办法为名将求得的生路,用不在自己好友的身上。
但是范闲成功做到了在太后心中埋下了对沈重猜疑的种子。沈重未曾通报就来见太后,命令狼桃何道人杀了肖恩却未曾上报,还暗中让锦衣卫与南庆内库做走私生意,如此不敬,在上位者眼中,已有取死之道。表面上,太后没有怪罪沈重,反而劝上杉虎和沈重放下心中芥蒂,共同护国。可实际上,范闲的离间之计已成,何时爆发,不在于沈重这颗棋子是否好用,全看执棋者何时动念将其抛弃。
洛九感受到殿内气氛的涌动,暗自凛然。也许沈重此时还未察觉,但权力的流动就是一瞬间的事。他心里对好友佩服至极。这样的阳谋,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不过洛九紧接着看到了太后身侧一心一意偷吃葡萄,对眼前一幕毫无察觉的海棠朵朵,又感到一丝安慰——虽然不如安之这小狐狸,但他总归不是殿内最憨的一个!
洛九心念电转间,范闲给太后献上的寿礼还在继续。他竟然提出,在他接手内库财权之后,要继续和大齐做买卖,还要让利给太后。这听起来对齐国没什么坏处,太后便让他全权安排此事。范闲趁机提出让沈重把南庆参与走私之人的名字说出来,被沈重断然拒绝,太后也不同意。毕竟南庆内乱,和大齐有什么关系?
洛九:这些人心真脏.jpg
范闲放弃了追问,沈重却不肯放过他:“范大人,我还有一事不明。范大人文采出众,在南庆被尊为诗神下界,南庆素来武强文弱,像范大人这般人才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内库走私钱财再多,也换不来这般前程。”
锦衣卫镇抚使语气含笑,问题却毒:“你这么做,是把命脉交到我大齐手里。难道范大人这般目光短浅,要钱不要命?”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洛九垂眸,不知好友要如何应对。
太后目光如炬:“莫非范使臣要弃暗投明,投奔我大齐?”
小范大人丝毫不慌,满脸真挚:“回太后,外臣并无这般打算,但确实有一理由未曾说起。我劝大将军投靠太后,又将未来走私之利让与太后,也是希望能与太后缓和关系,多加往来。”
太后不解:“为何往来?”一个庆国使臣,回国之后,只怕再不会来大齐,又何必缓和关系呢?
小范大人深深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偷看了一眼殿内一侧站着的洛九。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范闲叹惋着吟出名诗,“外臣这么做,全是为了我的至交好友,他对贵国圣女一往情深,可是隔着两国战事,他的仰慕之情不敢对任何人说。”
“我怜好友一片痴心,想要祝他一臂之力,这才如此行事啊!”
“名利易得,真心难求。还请太后,给他一个机会!”
洛九:!!!
他愕然抬头,看向一脸真诚胡说八道的好友,气得脸色发红,袖中双手紧攥成拳,微微发抖。
——平时甩几口怜香惜玉的锅也就算了,这种黑锅他也敢乱扣?
殿上的海棠朵朵被一口葡萄籽呛住,梗着脖子,憋得脸色发红,终于咳嗽出声。
——这口瓜,怎么吃着吃着,就吃到了自己身上?
太后、上杉虎、沈重、何道人都被这话惊住,视线不可避免地飘到了洛九和圣女身上,就看到,两人都在脸红。
他们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