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茴脸盲,这是娘胎里就带下来的毛病,这十三年一直没能改过来。将人认错是老生常谈,可是将猫认错却是头一次——或者说,是头一次发现。
神仙姐姐替她走后,云茴就不敢出门了,奶奶紧闭大门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
云茴百无聊赖地抱着小猫,坐在窗前盯着后院发呆。
今天阳光正好,窗户里漏进来的阳光将人的身子晒得暖暖的。往天上看,天空很蓝,但是阳光很刺眼。
云茴将目光收回来,忽然瞥见院墙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毛茸茸的影。
长得和小猫很像,可是小猫不是正在她的怀里吗?她仔细对比二者,猛地反应过来——那只成了精的浣熊!
她有些怕,立马将窗户阖上。
熟料浣熊妖竟跑来挠窗。
“你暴露了,不想死的话,在那两个修士回来前往山上跑!”
云茴听不太懂,什么叫“不想死的话”?又为什么要往山上跑,山上不是“狐仙”的地盘吗?
可是她想,那浣熊妖也就是“蹭了蹭澡”,并没有做什么伤害她的事,现在会不会只是好心提醒她呢?难道山上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这里要发生什么事?
她打算细问一下,所以掀开了窗,结果窗外空荡荡,已经没有了浣熊妖的身影。
“奶奶!”她丢下狸花猫,往前屋跑去,准备告知奶奶发生的事,问问她怎么办。
这时,前院传来“咚”的一声。
是院门被强行破开了,云茴兔子似的一惊,呆愣在原地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听见有人问:“姜家云茴李代桃僵,狐仙大人震怒,姜阿婆,请你配合些平息狐仙大人怒气。”
完了,他们知道了。莫非神仙姐姐被发现了,难道打不过“狐仙”,那她和她阿兄现在怎么样了?
奶奶说:“老身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云茴昨夜早已随马车进了忍府,目击者众多,一问便知。”
又有人说:“别和她废话,将这老婆子绑了,不怕姜家小妮子不出来。”
奶奶扬高声音,充满暗示意味地喊道:“就算绑了老身,云茴也不会出现,她早已走了。”
云茴心知这是奶奶在暗示让自己快跑,可是她的腿长在地上了似的,怎么也拔不起来。
那是将她拉扯大的奶奶,她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怎么能舍下奶奶自己逃跑?
外面的人喊道:“云茴小姐,你自己出来吧!你也不想你奶奶一把年纪,出个什么好歹吧,我们也不愿当真动手,和和气气最好了,你说是不是!”
云茴咬了咬唇,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腿往外走。然而脚下却有一个小小的阻力挡了她一下,她垂头看,只见狸花猫正四爪扒在地上,死死咬着她的裙边。
云茴蹲下身,轻轻揉了揉猫头,忽然有点想哭。但她吸了吸鼻子,悄声说:“好了小猫,松开我吧,没事的。”
小猫不松口,可它的力气实在太小了,拦不住一个下定决心的人。
屋门打开了,俏生生的小姑娘站在门前。身后地面上爬着门框的影,亮堂堂的四方形,将她小小的影子框在里面,像是一个永远爬不出去的囹圄。
“我来了,你们放了我奶奶。”
**
山上。
八个蓑衣人从八个方向包围而来,乍看气势惊人。
孩子们拥作一团,怕得发抖。李尚和“云茴”最熟,于是他贴到云茴身边,煞有介事地分析道:“其实,我觉得这有可能是狐仙对我们的考验,叫什么,练胆试验。”
漆瑭:还没觉得不对呢,这傻孩子……
李尚其实有点怕,但他觉得自己是受他人影响,俗话说环境影响人嘛。所以他给自己打气:现在只有我一个顶梁柱了,我不能被打倒,我要成为他们的榜样,成为第一个学成下山的人!
他强忍着惧意离开小团体,上前一步对蓑衣人说道:“在……在下……”
话音未落,身后黑龙突起,向着蓑衣人席卷而去。仅在交睫之间,蓑衣、斗笠俱被撕碎,露出里面的东西——
以竹做四肢,构建了一个人形架,被蓑衣藏得严严实实的。架子最上方托着一只直立的狐狸,狐狸头掩藏在斗笠之下。
八只狐狸四散奔逃。
然而那黑气风暴似的卷过去,来不及逃离的狐狸们便哀叫一声,头颅与身体分了家。纤细的脖颈处逃逸出一簇紫火,在四面八方发出婴儿啼哭的尖叫声。
紧接着,黑气毫不留情地紫火碾碎。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李尚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水煮蛋。
肩膀忽然被谁拍了拍,他迟疑地回头,只见是那个胆小谨慎的“云茴”。
此时此刻,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淡声提醒:“你后退几步,跟他们站到一块去。”
李尚摸不着头脑,他想:你一个脸盲的小姑娘这时候出什么风头呢?
在这六神无主的当口,他叫小姑娘冷静淡然的气势唬住了,不由自主地拿她当成主心骨了,听话地和孩子们簇拥了过去。
等七人挤挤歪歪地站在一块了,他才惊觉:咦,我怎么这么听话?
而那个总是满脸不安的胆小女孩“云茴”,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双手掐诀,朝他们这个圈丢了数层防护罩、缓解诀等等。随后隔空在他们周围的土地上画了一个圆圈以示范围,冷静地说:“你们不要出来。”
她这些日子在那修行手册里学的法诀,虽然还在初阶段,但聊胜于无。帮他们抵挡一两击应该不成问题。
有人道:“你,你不是和我们一样吗?我们,我们为何要信你!”
“对!她是不是耍我们玩,她、她、她不是和我们一样,明明都是凡人啊!”
“爱信不信,但你们最好是信。”漆瑭并未多言,接着在众人的目光下转身对着空气道:“已经到这时候了,恶蜮还不现身,分明知道那些恶念无法拿你怎么办。阿兄,我怀疑恶蜮这是一招声东击西,它此时会不会在山下?”
在众人愈发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空无一人的空气里忽然现出一个男子身影。
男人很高,尤其是和这一群萝卜丁相比,愈发显得高大。他神色冷淡,气势迫人,小豆丁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觉得他比那些蓑衣狐狸还瘆人。
易昀现在对漆瑭的观感很复杂,他想不明白很多事,所以冷冷道:“在山下更好,说明它肯定会回来的,总比下了海好找。”
恶蜮在山下说明它打着将他们引开后,自己去寻觅祭品的主意。可是寻到祭品后,恶蜮进补还需“献祭”这一过程,而作法献祭需献祭石,也就是竹林外那块古怪的巨石。所以他说恶蜮一定还会回来的。
漆瑭道:“但是我觉得,不如直接去山下杀了它。毕竟它强买强卖那些凡人,若有人反抗,想必又是一笔血孽。”
他仿佛专门跟她对着来,想向她证明什么似的,漫不经心地说:“他们的性命,和本尊有什么干系?漆瑭,你对本尊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在此之前,漆瑭确实把这一切由恶蜮引发的事和他联系在一起了,毕竟是他负责封印,也是他主动前往人间界追踪恶蜮。
所以几乎是未经思考就问了出来:“可你不是负责封印恶蜮吗?”
他盯着她的双眼,轻笑一声,“如你所说,若本尊没有封印恶蜮,任它兴风作浪千年,人间界怎么可能这么和平安宁。人间界的东西自己管不了,只能让本尊管,可若本尊不想管了,又能怎样?”
这话凉薄至极,让漆瑭有一瞬的心惊,但她莫名觉得他说的话是真的。
他的心里没有什么苍生大义,为人处世百无禁忌。说来漆瑭也有些好奇,在最初,他这样的人究竟是为什么要挑起封印恶蜮的担子?
为了什么,还是,为了谁?
眼前闪过了曾在前尘蜃境中看到的那一幕——
他和救世神女琼华仙君。
本来她以为与琼华仙君有旧的是他体内的心魔态人格,所以心魔态会爱屋及乌,对和琼华仙君长相相似的她有所偏爱。
她也是凭此反推,既然正常态的他对她这样恶劣,那说明正常态的他与琼华仙君没什么干系。
可是现在她有些怀疑。
正常态的冥主,在千年前会不会是为了神女才违背本能意愿,封印恶蜮守护天下清明?
显然现在不是探究那个问题的时候,漆瑭想到了姜家小院,心里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多管闲事”是漆瑭的座右铭,也是她曾经一次次吃亏后总结的宝贵生存经验。但其实她很少能做到,因为每一次遇到“闲事”,她都会忍不住“顺手”掺合一下。
“可是我还挺想回去看看的,姜阿婆煮的鸡汤很好喝,如果可以的话走之前我还想再喝一次。所以阿兄,你可以带我走一趟吗?”她双手合十,晶莹的眼神里信赖感几乎要泻出来,“求你啦。”
易昀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霎时间整个人跟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似的,错愕之余竟然有些眩晕。
这种情绪的失控感令他烦躁极了,于是脸色一沉,斥道:“麻烦。”
然而紧接着,他就抬手抓起了她的衣领。
漆瑭眼神一亮,匆忙往小孩们那边再次甩下三四个防护罩,最后叮嘱道:“千万别出来!”
二人身形一闪,消失了。
孩子们木木愣愣地看着二人消失的地方,半晌,李尚咽了口唾沫道:“神神神,那家伙竟是神仙?!”
……
易昀提着漆瑭,施展缩地成寸之术瞬间便抵达了姜家。
可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人心惊。
院门大敞,小院之中一片凌乱不堪。那只前两日漆瑭还见小姑娘用来给浣熊妖洗澡的、原本搁在屋檐下接水的木桶,此刻已被摔得支离破碎,残片散落一地。
姜阿婆精心侍候的绿植丛中,沾着几点鲜艳惹眼的红,像是开在炎炎七月里的红梅,违和而令人心惊。
红梅连成线一路划到墙角,那里,蜷缩着一团模糊的人影。
漆瑭的心仿若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她顾不上其他,一个箭步便匆匆走了过去。
这是——“姜……阿婆?”
然而地上的人却无法给予她任何回应了,姜阿婆的生机已然彻底断绝。像一截枯死的老木,悄无声息地被遗弃在院角的阴影里。不远处,还躺着狸花猫已经僵硬的尸体。
漆瑭愣住了。
只是萍水相逢罢了,她跟自己说,无论是在这个修真乱世还是在从前那个星际乱世,死人都是最常见不过的事了。
饥荒、灾祸、谋杀、战争、车祸……她早已见过许多死人了不是吗?
这不算什么,她想。
易昀微微眯起眼睛,总觉得她马上就要哭了——可是没有,仍然像上次一样,那两只眼睛像两泊浅湖,清澈而倔强。
这一刻的她剥去了层层伪装,真实至极。茫然与悲伤的情绪像是某种熏香,将他也浸染在其中。
他摁了摁心口,有些疑惑,又酸又苦的,这是什么情绪?自己又为何会被她感染?
漆瑭彷佛愣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片刻。
片刻后,她平静地转回身,无所谓地笑了笑,说:“可惜了,喝不上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