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瑭脑袋一晕,眼前的场景忽如万花筒似的旋转,片刻后就到了所谓的“赏花好去处”。
该怎么描述眼前所见的一切呢?
不可思议,瞠目结舌,如坠梦境……言语难以描述它,只能用来描述看到它的自己。
这是一个红粉的山坡。漫山漫野都是不知名的花,花瓣轻盈曼舞,如女神的裙摆,似是白色。可那白掩藏在粉红色的光晕中,便也看不真切。
每朵花从花头到花茎,都萦绕着或梅红、或桃红的光晕,有浅有深,层层叠叠。
更令人感到诧异的是,这些光晕竟像花粉、像孢子,轻飘飘地弥散开来。从地面缓缓升到天空,连成了一条又一条粉色的天梯!
以夜空为底色,这些“花粉”在空中竟化作一层又一层飘渺的纱,又像轻如薄雾的红粉云片。慢悠悠地晃漾来,晃漾去。
漆瑭整个人都呆住了。
“世人有言,‘灯明千里,不夜宿火’。”易昀落后她一步,刚好可以将少女与满山宿火尽数收入眼中,“此花名为宿火。”
宿火花以其珍贵举世闻名,因为它的生长环境极为严苛,每一朵从扎根到开花,都需消耗巨量灵气。不仅如此,宿火开花的几率很低,据说一百株宿火中仅有一朵有可能会生花。
宿火。
漆瑭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眼前又忽的出现了一只手,手心里托着一片小巧的荷叶,上面托着三颗糖。
紫的,粉的,黄的。
“吃糖吗?这是从前树精们做的,那时候它们做了什么好吃的,还敢送到我面前呢。”他轻笑一声,“也不知道何日开始,就不敢在我面前晃了……有葡萄、桃子、橘子味的。”
另一个你又凶又狠,它们不怕你才怪。漆瑭默默腹诽。然而脑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没抓住。
算了,应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她挑了颗紫色的含进口中,笑眯眯地道谢。清甜的葡萄味在舌尖爆开,就如喝了一口鲜榨葡萄汁,那葡萄是新鲜采摘,颗粒饱满,甜味十足。
一双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
小时候漆瑭的梦想之一就是吃上传说中“水果味的糖”,可那会垃圾星上的生活太苦。直到被老头收养后,她才吃上生命中第一颗水果味的糖。
是覆盆子口味的。
第一次收到糖时,她在手心里攥了一整天。晚上睡觉都握在手心搁在心口。直到第二日,硬糖被她捂化了,变成某种粘稠形态。
她心疼,也终于舍得吃了。
也许是过去多年对这东西求之不得的渴望,给它套上了无数层美好的设想。真吃进嘴里,才发现不过如此。现实与设想的落差简直像山和海!
糖工厂是民间小作坊,选用的原料也是最常见的浆果类,生产出的果味糖分为酸、酸甜、甜三个档。
她都吃过。可是酸味的和酸甜的都太酸了,酸得她呲牙咧嘴却又舍不得吐出来;甜的呢,又太甜了,工业糖精加了太多,甜味异常刺鼻。
那之后她再也没吃过水果味的糖。
“太好吃了!没想到,只会摆盘的小树精们还有此等手艺。”漆瑭赞道。
他的手上便又出现了一个荷叶扎成的小包裹,鼓鼓囊囊的。
“这些都是你的。”
少女垂下眼皮,遮住轻晃的眼波。
这感觉真古怪啊……难怪世人都不喜欢被当作替身,实在太难受了!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觉得自己好像偷了别人的什么东西。
犹犹豫豫从来不是漆瑭的风格,既然好处是他自愿给的,管他什么缘由,不要白不要。道德底线过高的人是活不好的,这是过去二十年星际生活学到的宝贵生存经验。
漆瑭从善如流地接下包裹后,眼皮便抬了起来,露出一双盈盈笑眼,“多谢。虽然今天已经跟你说了好多声谢,但还是想说,谢谢你啊,你对我这样好,我总觉得受之有愧。”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但若是道几句谢能让你心里好受些,那你就说吧,我听着。”
他洗耳恭听,等来的却不是谢,而是一颗被细白的手指举到他唇边的糖果。
“不想说了,显得你我二人也太生疏了,好歹已经是同生共死的关系了呀。”那两颗比糖果还要晶莹剔透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我就借花献佛,请你吃颗糖吧!”
易昀的喉结剧烈地滚了一下,那双向来温柔的灰眼睛里突然泻出疯狂的痴迷的渴欲。然而只出现了一瞬,快到让漆瑭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他谨慎地没碰到两根细白的手指,径直将那颗糖含进口中,灰扑扑的眸子像是平静的湖,“那我合该也谢你一句,多谢。”
漆瑭一愣,“噗嗤”笑出了声:“好了好了,今天我俩光是谢来谢去就说了半夜。这样吧,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他点点头:“第二条呢?”
少女抬头望天:“还没想好,以后再说。”
月光透过漫天花粉,被滤成淡淡的粉色,罩在少女的身上。她长而密的睫毛如忽闪的蝶翼,翕动间搅得光晕如流体,有些晃眼,脸颊上细小的绒毛竟也清晰可见。
易昀克制的目光地轻轻扫过,舌尖缓缓滚过口中甜得发腻的糖果。
在这甜味里,眼前忽然闪过这样一幕,宛如场景重现——
仍是那只细白的手,手心里托着一只黄澄澄的杏子,“他”低头,含进口中。
那不是他,而是“他”!
“咔嘣”
硬糖被猛地咬碎,因过于用力,他脸颊的肌肉甚至抽搐了一瞬,表情在那瞬间忽然变得狰狞扭曲。
只这一瞬,少女就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觑了他一眼。
然而目之所见一派温柔祥和,男子眉眼含笑,灰眼睛如柔软的雾,唇上沾了一点糖果的晶莹,显得那片唇分外的红。
她茫然地收回了目光。
殊不知温柔祥和的表象下,易昀已经气到手指颤抖——
他需要“他”保她平安,却不能接受“他”比自己先与她变得亲近。
因为“他”在本质上和他是同一个人,所以他清楚的知道,“他”绝对、终有一日会对她上瘾。然后疯狗一般地追逐、嗅闻、舔舐……
这次消失后,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在此期间她和“他”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她也会对“他”这样笑吗?也会喂“他”糖吃吗?也会捏住“他”的袖子吗?会不会目光交缠、肢体触碰?或者更过分一点……
“他”只不过是一个注定会消失的皮子,怎能与他相比,又怎能先他一步?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她是他的,她是他的,她是他的!
“你还好吧?”她的声音将他从溺水般的漩涡里拽了出来。
漆瑭一直是个直觉很强的人,从方才起她就觉得这人怪怪的,直到此刻,那瞬间就好似被蛰伏已久的毒蛇盯上了似的,危机感袭上心头,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面前的人滴水不漏,仍然笑容温和,他说:“还好,只是见到此等景色,过于激动了些。”
漆瑭不怎么信,脸上虽还挂着笑,心里却对他多了几分警惕。
但是碍于初入修真界,水平还不够,所以她没能察觉到头上的玉簪微妙地变幻了一下——簪头原本巧妙地刻着栩栩如生的蝶戏花,然而那振翅的玉蝶竟有片刻仿若活物,凸起的眼珠轻轻一滚。
与此同时,易昀的眼珠也轻轻一滚。
他必须看着她、看着“他”、看着他们……唯有这样,心里那快要失控的痛苦,才终得平息。
虽然他知道她不喜欢这样,但是只要不让她知道……只要不让她知道……
……
夜已深,将漆瑭送回冥主殿后,易昀又闪身回到这里。
黑色的靴子踩上宿火花,碾碎一地鲜妍的花汁。
那双灰色的眸子不复温和,冷得像是冬日脏了的雪团。苍白的手轻轻一挥,登时大风起,吹的宽袖鼓荡。无数黑龙乘风而起,呼啸着侵袭满山。
瞳孔中倒映出的片片红粉,一寸寸被黑气侵蚀。一闭、一睁,漫山漫野的宿火花被碾成了花汁,枯败的彻底。天梯寸寸崩裂,汇入失去生机的漫天“花粉”中,自高空簌簌落下,宛若红粉色的大雨。
从今往后,琢光宿火不复存在。
这世上珍贵的是回忆,而最珍贵的是独一无二的回忆。
与她同赏琢光宿火的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满山黑气归巢般涌回身体,他整个人晃了一下,有瞬间变的透明。随后周身灵气倏然停滞,他像一个能源耗尽的木偶,直挺挺地栽倒地上。
片刻后,他重新站起身。
灰色的眸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夜幕般的黑色。冥主盯着满山狼藉,一字一句道:“有病。”
**
笠日,外冥界,万尘海。
这里不分昼夜,一轮硕大弯月永恒不变地悬于空中,令人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
天是暗沉沉的草绿色,掺着一点老树的黑和枯草的黄。目之所及是一片同样绿色的广袤沙漠,一粒粒沙子像一颗颗死去的草籽。无边无际。
倏地,沙漠中心凭空出现了两个人影。
“哎呀!”
一落地,松软的沙子先吞没了半只鞋,乍然从平地到沙地,黄衣少女有些不适应,左摇右晃然后一屁股墩到了地上。
身旁黑衣青年面无表情地作壁上观,偏偏眼神里淌出一丝未加遮掩的笑意,整个人的气质也不复先前那样冷漠锋利。
她嘟嘟囔囔地站起身,拍了拍裙摆沾上的沙尘,显得极为娇憨。然而背对着青年的一双眼睛,却清醒而冷静。
漆瑭当然不至于真的这么傻,她是装的。
昨夜那场诡异的“地震”是因为冥主力量动荡导致,据树精们说,上一次动荡是在漆瑭出现在冥主殿的那天,比这次震得还要剧烈。
也正是那一次震荡,导致乾幽结界失效,被镇压千年的恶蜮逃逸。
现在二人便是要前往人间界追踪恶蜮。
对漆瑭来说,这算个好消息。因为离开冥界就意味着,日后她从冥主身边逃离的可能性会增大。
而在确保能万无一失逃跑前,适当地与他打好关系是有必要的。不是顺从,也不是谄媚,而是润物无声的攻心——虽然有些困难,但聊胜于无。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在大领导面前装傻扮拙的滑头员工,兢兢业业地刷好感。
“蠢。”领导纡尊降贵地对此进行中肯的评价。
若不是眼神里的笑意让他那张死人脸都变得鲜活起来,漆瑭还真信了他语气里的冷淡与嫌弃。
话落,此人指尖流转的灵气团朝前轻轻一弹。
登时,地面的浮沙开始疯狂旋转,在不远处形成越转越快的漩涡。起先,漩涡在地面上昂起一个沙卷,随后它自下而上往高空冲去。沙粒一层接着一层地被吸入其中,如此层层堆叠,沙卷竟形成接天连地之势。
看来这就是离开冥界进入人间界的通道了。
漆瑭一边打量如此堪称奇景的一幕,一边跟在易昀身后往那通道走。
熟料易昀突然停住了,她紧急刹住脚,险些撞上他。
“不急。”他回头盯着漆瑭,眼底森然的绿意水蛇般一游而过。
漆瑭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