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哥心中警惕变成错愕。
他是和晏宏文一脉定了契约的厉鬼,能操控他的只有他们。
可杨哥从没在晏家见过这个女孩,不由猜测她是哪位的私生女。
不过是自己人就好,如果脾气小点就更好了。
杨哥松口气,跪在地上做戏般抽了下嘴:“是,晏小姐说得对,是我没规矩,可我不是没认出您吗?我也只在主家晏天师七十大寿时见过您一次,求您别怪罪。”
北城晏家的掌权人晏永年,他办寿的排面大到令人咋舌,玄们世家都派代表来庆寿,晏家人更不可能缺席。
杨哥耍了个小聪明,想让这位大小姐先息怒。
看样子成功了。
冉啾啾没再搭理他,转眼看向依旧没松手的姚父。
他现在只想掐死钟原,哪怕天塌了都无所谓。
可总有比天塌更重要的事。
“姚诗在,看着你。”
一句话就让姚父松了手。
没有哪位父亲愿意让孩子亲眼见证自己成为杀人犯。
钟原得了喘息,狼狈地爬开,即便知道什么都看不见,也惊慌地朝冉啾啾身后看去。
“小、小诗?”姚父以前对封建迷信嗤之以鼻,可从没像现在这样期盼世上有鬼。
他茫然张望,“小诗你在这里吗?爸爸现在看不见你,到爸爸这来好不好?”
姚诗再也控制不住,强忍煞气带来的难受,冲过来朝姚父怀里扑去,嚎啕大哭:“爸爸!对不起!我不该相信他的!”
胸前传来微微凉意,姚父似有所觉,眼泪顺着面颊沟壑蜿蜒而下。
明明他只比钟原大四岁,却显出暮年老态,看得姚诗被愧疚淹没。
“小诗是不是在哭?不哭啊。”姚父张开双臂的动作正好将姚诗揽在怀里,哽咽道,“你刚刚也听到这畜生的话了对吗?别伤心,为他哭不值当,当垃圾扔脑后就行了。”
“才不是为他!”姚诗忙不迭摇头,哭得不能自已,“爸爸,我已经把你害成这样了,你再因为我杀人坐牢……我们走好不好?他反正快死了!我们不要管他!”
姚父听不见,还在自顾自地安慰姚诗:“别哭了,爸爸在这,谁都不能伤害你。”
他抬头望向冉啾啾,发现她是之前值班室站在身后的女孩时,愣了一下,立即明白她一直在跟着自己。
“多谢。”
冉啾啾收到的道谢比吃过的盐还多,自然毫不客气收下了。
姚父又期盼地问:“小诗有说什么吗?有没有好点?”
冉啾啾:“……”话好长,没手机,不想转达。
万幸,有人来救场了。
钟原知道自己在姚诗面前暴露,再说什么都不会取得信任,加上被杨哥误导以为冉啾啾是晏家人,索性撕破脸皮。
“快!晏大师!快抓住姚诗!!”钟原为一步之遥的成功狂喜不已,“不能让她跑了!”
姚诗冷笑。
姚父却是一愣,回神就赶紧后退几步,边警惕地盯着钟原与“晏大师”,边挥手想将看不见的女儿扒拉到身后:“小诗!快到爸爸身后!”
回应他们的,是冉啾啾落在钟原身上,如同在看跳梁小丑的目光。
杨哥站不起身,只好跪着教训钟原,生怕他将人惹毛:“你这什么态度?居然使唤起晏家人来了?”
钟原深吸口气,将冷静勉强维持在面上,连声道歉后哀求到:“求求您救我,医生说我已经脑转移,再不续命我就真得死了!姚诗就在这儿,您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帮我活下去!”
想到悬在头顶的龙头铡,他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对上晏家人感情牌可不好使,杨哥怕他动歪心思骗人,向冉啾啾揭了钟原老底:“这家伙为得到续命之法把公司车房都卖了,后来为了借玉还找上高利贷,按理说他和晏家已经银货两讫,帮不帮看您心情。”
得知钟原破产的理由也是编造,姚诗十分平静,只对一言不发地冉啾啾说:“天师,我们走吧。”
杨哥一愣,心里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钟原没发现杨哥的异样,正暗恨他多嘴,哀声补救:“我知道让你们晏家人出手都是天价,我现在是没钱,可人脉关系还在,只要病好后重新捡回生意,照样能付得起报酬!你要您现在出手,未来五年……不!十年!我这十年赚得钱都给您!”
穷就穷点,只要活着就行,而且生意是有来有往的,只要这次成了,等十年之后他再需要“灵药”续命,就还能来找她。
十年复十年,他能永远活下去!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冉啾啾微敛双睫,昏暗灯光落在黑瞳里的那点亮顷刻间逃离四散。
“胃口不小啊。”她微笑着说。
杨哥的不安越来越浓烈。
给钟原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给玄门晏家画大饼,他们有的是让人无声无息去死的手段。
正准备赌咒发誓,就听杨哥道:“晏小姐,您怎么会来南城医院?是接了姚诗的委托吗?嘿!那可真敢巧。”
姚诗呸了声:“是挺巧,要不然爸爸就被你杀了!”
杨哥干巴巴的笑僵硬,最终心怀侥幸地问:“您……是晏家人吧?”
冉啾啾微偏了下头,发梢在锁骨间卷起傲慢的弧度:“晏家?那是什么东西?”
钟原哑声,被突然反转冲击地头晕目眩,身边杨哥已经失控地面露骇然!
不是晏家人?那怎么可能操控晏家鬼?!
***
杨哥瞪大鬼眼看向冉啾啾抄在口袋里的双手,试图找出法具。
玄门法具千奇百怪,时不时会冒出个新鲜的。
如果真有人能够做出操控契约之鬼的法具,那可足以称得上横空出世了。
这人不是自己能对付的。
杨哥露出讨好的笑来:“钟原的事在晏家这儿算是了结了,既然大师接下姚诗的委托,那这家伙就随您处理,我就不打扰大师了。”
钟原大惊:“你什么意思?!”
杨哥没理会他:“还请您给晏家个面子,放我离开。”
冉啾啾懒懒抬眉,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送上门的厉鬼,让我放了?”
又是一个想和厉鬼订立契约的人。
玄门里这样的人多了去,毕竟做脏手事十分方便。
但杨哥不敢背叛晏家,被他们逮住非得魂飞魄散不可。
杨哥当机立断想要逃跑,然而膝盖像是种在水泥地里,怎么都站不起来。
他咬咬牙,周身煞气猛然暴涨数倍!
吊顶灯泡疯狂闪烁后接连炸裂,碎片砸满一地,停车场里顿时黑了大半,空气也骤降好几度。
阴冷煞气朝冉啾啾汹涌扑去,却只掀起她耳边发丝。
冉啾啾本想看场杂耍,耳边传来姚诗惊恐痛苦的尖叫。
她失望叹气。
那只一直抄在口袋里的右手终于伸出。
杨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两指并拢,以极其随性洒脱的姿态在身前画出符文,落下的每笔有莹白光辉流转而逝。
他尖叫:“这不可能!!!”
怎么、怎么会有人不以符纸为媒介画出法咒?!
玄门至今存在数千年,别说书里,就连传说都没出现过这样的术法!!
冉啾啾傲然轻笑:“井底之蛙。”
最后一笔落下,冉啾啾轻转手腕。
杨哥看着如夺命风筝般飞来的符咒,迫不得已只能断尾求生,煞气源源不断地冲击束缚。
可他的惊恐却逐渐攀升。
这是哪来的怪物?!怎么光是挣脱束缚就近乎耗尽他的煞气!
能动弹的那一秒,令人闻风丧胆的厉鬼如初生婴儿般无害。
杨哥狼狈逃跑,一只腿刚穿过墙面,身体忽然腾空而起,有股无形的力量拽着他朝后飞去。
灯泡、指示牌……视野里一切都变成庞然大物,杨哥最终被冉啾啾凝在指尖。
与姚诗不同,他的魂珠像是从墨里捞出来的,乌黑不祥。
杨哥向来能屈能伸,当场怂道:“我和你结契!给你卖命!等等,我这就毁了晏家契约!”
“结契,你也配?”冉啾啾挑起眉梢,“不过我确实需要……你的命。”
指尖轻捻。
“——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嚎几乎穿透姚诗的耳膜,她捂住耳朵,瞪眼看着杨哥的魂珠黑雾消散后变得透明。
“这是……”姚诗头皮发麻,又止不住崇拜,“魂飞魄散了?”
冉啾啾嗯了声,随手将魂珠塞进口袋。
收拾完一个,她黑眸一转,看向瘫软在地的钟原。
钟原猛得一颤,翻身直接跪下,朝冉啾啾不停磕头:“对不起!放过我!求您放过我!”
卑微到丑陋不堪的模样让姚诗恶心地想吐。
但就是这么个小人,居然能毫无愧疚地害命。
所以冉啾啾从来不小看这类人。
钟原急病乱投医,又朝着姚父的方向痛哭流涕:“小诗!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也没有骗你,在确诊之前我就是你看到的那种人!死亡太可怕了,把我活生生逼成这副模样!”
“王八蛋!居然有脸说这话!”姚父勃然大怒,捞起袖子就想冲上去揍人。
可人还没走两步,钟原忽地翻倒在地,捂着肚子呻吟。
姚父:?
碰瓷?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试探:“小诗?是你打的人?”
姚诗也是一脸懵逼地看着刚才飞踹过去的右腿,扭头呆呆地问:“天师?是你吗?”
冉啾啾回给她一个懒洋洋的哈欠。
察觉到腿又有自己的想法,姚诗慌得不行:“等等!我没打过人!”
太暴力了!她从小到大都是乖乖女,连吵架都没过几次!
“哦,现在会了。”冉啾啾散漫地说。
姚诗对着钟原拳打脚踢,力气大的都不像个女孩,钟原沙袋似的在地上翻滚爬动,到后面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
看得姚父又解气又心惊肉跳:“慢点!轻点!别把自己打坏了!”
起初姚诗还心慌,可暴力实在太能让人宣泄了,当内心的痛苦、憎恶和后悔翻涌而上时,姚诗已经分不清落下的拳脚是不是真被控制。
钟原有气无力的呻口今在静谧空旷的停车场放大,或许是神志不清,藏在心底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反正……你也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可我还活着啊,帮帮怎么了?”
姚诗恨得眼泪都冒出来。
恨钟原禽兽不如,也恨自己瞎眼落到这般地步。
被、操控的身体下手更重了,似乎也承载了施咒者心中的情绪。
最后一脚踩在钟原青肿的脸上,鞋底用力碾压。
昏迷的那刻,钟原听到冉啾啾仿佛淬了冰的声音。
“我等着你死的那天。”她说,“记得,一定要心怀怨恨成为厉鬼,才好落在我手里。”
***
钟原带着伤连滚带爬回到偏僻破旧的出租屋,把门锁上,又神经质地推些桌椅堵在门口。
就算这样他也没办法安心。
姚诗是不是跟来了?是不是在看着他?
她现在能碰到他了!会不会突然扭断他的头?
钟原神经质地躲进厕所,不停地战栗。
忽然响起的铃声吓得他疯似的尖叫,好一会才平息下来。
是高利贷催债的电话,利滚利,他现在欠的钱已经够在南城郊区买套房了。
钟原等对面挂断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拨出电话。
一接通,钟原便急道:“晏大师!求您再帮我一次!”
那边背景很吵,晏宏文应该是在酒吧玩乐,可一开口就听出他的不悦:“你还有脸求我?刚我姐告诉我杨元的契约断了!你他妈搞什么?!”
钟原被他的怒气吓得哆嗦:“姚诗找到个高人帮她,杨哥魂飞魄散了。”
晏宏文也猜到了,就杨元那胆子哪够背叛晏家,应该是踢到铁板了:“是谁?”
“就……就一个女孩,二十岁吧。”钟原简单描绘了下那人的外貌。
他对玄门不了解,自然不知道冉啾啾对付杨哥的术法有多么骇人听闻,便没想到刻意去提。
同样,晏宏文也只以为是碰到了哪路高人把厉鬼收了,这事再正常不过。
“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晏宏文气笑了。
钟原含糊嗯了声,又迫不及待道,“晏大师,您卖我一张阴阳符吧!”
有了这张符,他就能看见鬼,至少能帮他躲开姚诗。
晏宏文哑然一瞬,直接大笑:“阴阳眼是天生的,普通人确实能借阴阳符开眼,那东西可是天价,还有时效,开符后顶多撑个一年。”
“没关系,钱我可以再……”
晏宏文嘲讽打断:“你也配用?”
“我们晏家历代家主都是天纵奇才,阴阳符就是出自第三任师祖之手,”晏宏文语气里满是自豪,“后来经历朝代更迭,手札被毁,会的人也在兵祸中死完了,只剩下一堆成品,这可不是照着画就能弄出来的玩意,到现在晏家手里也没剩多少,用一张少一张。”
钟原听得绝望。
“能让我们晏家拿出阴阳符交易的人,富贵强权少一样都不行。”晏宏文呸了口,“你看看你的德行?配吗?要不是我那天喝多了,连杨元都不会借给你。”
电话被干净利落挂断了,钟原凝固在墙角,整夜没合眼。
一想到自己死定了,就忍不住怨恨姚诗、姚父、晏宏文、医生……所有确诊后遇到的人。
可怨恨到一半,他又想起冉啾啾说的那句话。
“我不能变成厉鬼……她不会放过我的……”
厕所门忽然被踹开。
“狗崽子会躲啊,”冲进来的壮汉一把捋住他头发,像拖畜生样往外拖,“以为躲到这里就不用还钱了?”
“——啊啊啊!!!”
***
“这是什么?”姚诗探头。
姚父粗糙的手背被画上弯绕繁琐的符文。
“阴阳符。”冉啾啾盖好马克笔,丢进出资五块钱的姚父怀里。
姚父任由笔滚落在地,呆愣地看着姚诗。
姚诗做鬼后头次与姚父四目相对,一时有些拘谨。
“有话回去说,”冷漠无情冉啾啾打断父女相逢,朝姚父摊开手,“手机。”
姚父忙递给她,视线依旧离不开姚诗。
【普通人是泥做的,玄门人是水做的,这道阴阳符能让泥暂时变成水。】
姚诗:?
红楼梦典故还能这样用?
姚父抓住重点,心一下提起来:“暂时?意思是会失效?”
笑话,她冉啾啾的阴阳符永远不会失效——除非故意做手脚。
冉啾啾莫名其妙抬眼:【不然呢?马克笔又不是纹身,你不洗手洗澡吗?】
姚父:“……”
姚父决定从今往后把手包住,再不占一滴水。
姚诗忽然啊了声,和姚父说完她和冉啾啾的交易,苦恼道:“每分钟255块,等马克笔自己消失?一天下来就三十多万,爸爸现在没有这么多钱。”
差点忘了这出的冉啾啾:“……”
冉啾啾嘴角绷起冷酷的弧度:【一分钱都不能少。】
姚诗咬着下唇,几秒就做出决定:“那您等等!一个……最多两个小时,我和爸爸说会话就让他把阴阳符擦掉!”
冉啾啾依然超冷酷:【那就打欠条,人活着总能还清。】
她又善良地补充:【不算你们利息。】
姚诗怎么忍心让爸爸负债累累?下定决心控制时间。
可姚父毕竟在社会上打滚摸爬多年,他瞅着冉啾啾的神情,有点不确定自己是否产生错觉。
他琢磨一番,说到:“您救了我和小诗,实在没有欠恩人钱的道理,我在南城一共有三套房产,还有些投资,等我卖了钱全部给您,或者直接转到您名下也行。”
不说别的,光那三套房产在寸土寸金的南城也千万打底。
姚诗错愕:“爸爸!你想做什么?”
姚父抬手想像以前那样揉揉姚诗的发顶,手却从她耳畔直接穿过,眼底闪过痛苦。
“我想一直看着小诗,”姚父对冉啾啾说,“倾家荡产也没关系,只希望以后这些钱用完了,您能给我点周转的时间,我每个月的收入能让我们相处一两天,到时候会按时转给您。”
姚诗慌乱的阻拦被冉啾啾无视,她歪头看了会姚父:【姚诗不是厉鬼,没办法靠煞气维持存在,而鬼魂停留人世的每一天都是在消耗自己,不去转生的话迟早有天会烟消云散,否则这世界早乱套了。】
姚父沉默许久,没有问姚诗最多能停留多久。
那是他的女儿,咳嗽一声都会让他心疼。
“小诗,”姚父忽然说到,“哪有成日防贼的道理?你只是运气不好碰上坏人,以后……”
他哽咽了一下,“下辈子会有人保护你的。”
姚父想起出生时被他捧在手心、哭声哇哇的小婴儿。
不稀罕你成为人中龙凤,只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怎么就这么难呢?
“你要擦亮眼睛,可别错过他了。”
姚诗泣不成声。
姚父抹去眼泪,勉强冷静下来:“那我这些钱能为小诗做什么呢?可以让她投胎到好人家吗?或者让她下辈子无病无灾。”
冉啾啾黑亮的眸子凝在姚父脸上,指腹摩挲玉戒好一会,才开始打字。
速度很慢,还删删改改,透着几分心不甘情不愿,好似在做什么血本无归的买卖。
姚诗觉得她的表情有点似曾相识。
好像之前报价二百五一分钟的时候也是这样。
【除了你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其他全卖了,能力范围内能借多少是多少,然后拿着钱和姚诗的遗物到南城医院门口来找我。】
【在那之前,注意别乱和鬼对视,小心被缠上。】
姚父松口气,完全没有丁点即将倾家荡产的模样,为了稳妥又加了句:“如果到时候钱不够,还是无病无灾重要点。”
正准备道谢,被最后条信息锤得脑袋一懵。
【回去你们好好商量,看姚诗愿不愿意陪你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