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庄,你在看甚?”
送走赵括,月姮见思庄进屋后没再出来,本想喊她一起用饭,却见她对着书案沉思。
思庄招手:
“过来看。”
面前摊开一张羊皮地图,她给月姮指野王的位置,将方才从宿主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她。
“你希望秦成功吗?”
这其实是一句试探,对此时的普通百姓而言,是没有家国观念的,国君之间动不动割城赔地,今儿这城还是赵国的,城里居住的百姓还是赵民,明儿一觉醒来发现被赵王割给秦王也是常有的。
再者说,战乱四起,天灾人祸,活不下去的百姓从赵国逃到楚国,从楚国流落到韩国,哪里能活命,他们就可以是哪国人。
若月姮她阿父真的只是个普通小商人,是个轻易就能被平原君家里的门客送进大牢的商人,是个和秦国本家闹翻,跋涉千里来此求生的商人,那她的答案就该是不希望的。
好不容易能过安生日子,谁来打破这份安宁谁就是仇人。
可月姮迟疑了,她不确定的问:
“倘若秦与韩开战,秦胜,下一个目标真的会是赵吗?”
“大概率是的,这点连赵括都清楚。”思庄说。
其实赵括方才那些话月姮听的很清楚,她一开始并未对此产生旁的想法,秦国打韩国,和住在邯郸城的她们关系不大。
她尽管聪慧,可自来被关在家中,不曾有人对她讲过外面之事,眼界决定看到的高度。眼下才想到甚么,迟疑道:
“若是秦赵开战,生活在赵国的秦人将何去何从?你知道的,我阿父本家在秦。”
“若只是如村长他们一般的普通人,整日不得出,无关紧要,自然无碍。若是能接触到某些军中朝中消息,自然会被驱逐或捕杀。若是身居高位,亦或者有特殊身份,则另当别论。”
“原也该如此,倘若那人是秦国质子呢?”
“那就惨了!”
“为何?这种身份不够特殊吗?”月姮追问。
“我听闻如今的秦国国君乃秦昭襄王,作风硬朗,安国君在被他立为太子后,都没有太多话语权。而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女儿更是不计其数,如今在赵国做质子的也只是其中之一 。
虽我家中只有一兄长,未发生过兄弟阋墙之事。可我也明白一个家里孩子过多,父母便无法做到一视同仁,只偏疼他们宠爱的,其他孩子备受冷落的道理。
因而,一旦秦赵之间撕毁和平盟约打起来,安国君定然不会顾及或者无法顾及质子的安危,质子的处境将会不堪设想。”
月姮脸色一白。
心道,一旦秦赵开战,阿父都无法保全安危,何况我和阿娘?
她曾听阿娘隐晦的提过,祖父安国君嬴柱,上头还有个兄长悼太子,悼太子在魏国做人质期间,亡故。太祖父昭襄王嬴稷为了稳固朝堂,才将祖父立为太子。
祖父那太子做的吧,上有精明强悍的父亲,留给他发挥的余地就不多了。在女色上便不太节制,生出来的孩子多,存活的也多,目前来讲活蹦乱跳的儿子就二十多个。
阿父身为其中一员,夹在里头尤为不显,加之祖母夏姬不受宠,无法在祖父跟前为阿父美言半句,阿父才被祖父送到赵国做质子。
若说祖父会为了阿父而改变秦国一路东进的野望,无异于痴人说梦。别说等战争爆发,就是在眼下,因秦国的不重视,阿父在赵国邯郸城过的十分困顿,手中缺少交际的银钱不说,从精神上来讲,也备受折磨。
月姮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思庄却若无其事的将羊皮地图卷起来,反过来安慰她:
“想那么多作甚?等秦打下韩国还不知是何年岁呢,或许几年,或许几十年,到时候咱们还不知道在哪块儿黄土埋着呐。现在就想他和赵国打起来的事,当真杞人忧天!难道仅凭咱们几人就能阻止吗?大不了到时候我带你们逃去其他地方生活好了!
正好晌午,去吃饭,阿兄送了拨霞供锅子,我下厨,都尝尝罢!”
月姮一时间左右为难,若她当真是普通秦人倒还好,可阿父乃安国君之子,能逃去哪里呢?
她想起在邯郸城被人避如蛇蝎,寸步难行的日子,若他们的身份暴露,会给思庄带来麻烦吗?
于是,月姮拦住要出门的思庄,郑重道:
“我有件事瞒着你,等我询问过阿父的意见后,才能决定要不要告诉你。”
思庄很自然道:
“为难的话就别说了。”
反正林评都已经猜出来了!
其实林评也只有六分把握而已。
他单手插兜,站在模型前沉思,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样,他和思庄想办成的事情,可能需要换一个计划。
他一再提醒自己,不能急。
“月姮要给她阿父送信的话,别拦着。”林评叮嘱思庄。
思庄也不管林评究竟又在算计什么,四人正围着热腾腾的锅子,用了番茄锅底,香喷喷吃的好不快活!闻言熟练的给林评画大饼:
“你要多努力啊,等我能量恢复五成,就能把你带过来,让你直接参与到这边,到时候你就可以出现在赵括当面,告诉他你不是鬼了!”
林评挑眉,准确抓住思庄话里的重点,不动声色问:
“原来我还可以直接过去?”
“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我现在只是能量不足,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眼前的这种方式。”
呵,小心眼儿不少,这话心里藏了许久,藏得很辛苦吧?
林评似笑非笑,哼了一声,思庄颇心虚的转移话题:
“我们这算套路月姮吗?”
“怎会?明明是帮她尽快认清局势,清醒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暴风雨?
不是说秦打完韩,再打来赵,没有几十年,那也会有几年吗?不会这么快就打起来吧?
按照正常思维,当然不会这么快,可有时候巧合太多了,就是一种上天注定。
“要等的人来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林评虽然说服自己做个温和耐心的家长,但一件事解释两遍不是他的风格,到时候一起听罢,不差甚么。不过:
“你真不打算现在让我去那边提前适应一下环境吗?”
思庄见他又把话题给绕回来了,暗道自己多嘴,不甘心道:
“要用很多能量的,你出现几分钟,就会把我这些天攒的能量耗空!”
林评似笑非笑,提醒她:
“村长他们在外面帮人盖房子,没少帮着宣扬吧?三喜他们进出邯郸城,没少在亲朋好友跟前赞美吧?”
你要没攒下点儿东西,能整天乐呵呵的傻吃傻玩?不得和夜游神似的催我想办法干活儿?
我不了解能量,我还不了解你?
就这段时间林评对思庄的认知,其他方面或许她是一张白纸,可在给自己准备后路上,堪称狡兔三窟,更类似于一种本能。
思庄心不甘情不愿,狠狠嚼碎一块五花肉,道:
“行,最多五分钟!”
“半小时。”
“十分钟!”
“二十分钟。”
“成交!”
“我去准备一下。”
十分钟后,林评穿着让周哥帮忙定制回来的淡青色深衣,脚上是一双黑色翘头履,一头短发,消失在衣帽室内。
桃村。
堂屋内热气氤氲,番茄味儿弥漫,门窗大开,穿堂风清爽宜人,四人围着热锅子,鼻尖儿沁出细汗,连有心事的月姮也暂且忘了烦恼。
“可真香啊,要是能一直吃就好了!对了,此时再有一杯凉茶就更美了!”
“凉茶没有,倒是冰镇过的果子露,不知阿妹肯不肯赏脸尝尝?”
月姮一惊,顺着声音来源望去。
就见来人二十来许,肌肤白皙,眼神深邃,带着几分疏离,身量高挑消瘦,却不过分单薄,着一身清雅的深衣,深衣不知是甚么材质,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脚上的翘头履做工极为精致,压了金边儿,穿在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尊贵。
整个人逆着光往那里一站,便生出几分出尘的高贵来。唯一叫人疑惑的,是他那只有寸长的头发。
刚起身想问问对方来此是何贵干,就听思庄用干巴巴的语气唤了一声:
“兄长,你回来了!”
这竟是林评吗?
林评竟是这般吗?
月姮三人不约而同的想。
林评很自然的加了碗筷,坐在思庄旁边,将他带来的冰镇果子露给几人倒上,半点不带生分的开口:
“来,尝尝我酿的果子露,味道比阿妹的凉茶如何?”
月姮三人还有些拘谨,思庄特不客气的拿起来闻了闻:
“才十三度,你酿它图个甚?”
林评和她碰了一杯,含笑道:
“这是生活情趣,你个硬邦邦的小家伙还有的学呢!”
他又不是全然的工作狂,闲来无事便想折腾点什么,从去岁春便拽着周哥,日日早起陪他一起去公园收集日出前三刻的露水,调和冬日树梢雪,秋日瓦上霜,佐以枝头绽放的第一枝桃花,用来酿这酒。
大费周章,结果出来的东西也就比啤酒烈几度,被周哥嫌弃是果子露,比甜酒酿还不如!
前几天周哥还骂骂咧咧,说来他家烧烤,宁可喝啤酒也不动这玩意儿,林评当时灵机一动,就想到了思庄这边,于是叫周哥帮忙定制了一批特别的家具摆件儿,将他能想到的都给换成时下能用到的样式备着。
这不,今儿果然用着了。
又满了一杯和月姮相碰,含笑道:
“阿妹,别嫌弃阿兄的见面礼浅薄才好!”
月姮在这样包容的笑容下,生出几分莫名的感动,举杯一饮而尽。
原来他是这样的兄长,一开口,身上所有的疏离和清冷都散的干干净净,坐在那里就让人感到安稳。
思庄心里还有点小气,故意使唤林评,叫他特意给她调特辣蘸料。
林评也好脾气的应了。
思庄吃的嘴唇红艳艳,眨着清凌凌的眼睛,越来越像人了,还人模人样的对林评提建议:
“辣味有余,香味不足,若是再有几滴芝麻香油增色便完美了!”
行,会品尝了,小机器人有进步,得鼓励。
“知道,下回来给你带外边时兴的话本,你看的冷少虐身虐心,玛丽苏误会重重不长嘴,现在已经过时了!眼下都时兴沙雕和躺平,反内卷,反内耗。”
这礼物可算是送到思庄心坎儿上,当即动手给林评夹了一根鲜美的荠菜!
林评见月姮好奇的打量他,温声道:
“我手头也没甚好送阿妹的,不如阿妹你送我点儿甚!”
“啊?”
“送我一双鞋罢,我想穿阿妹亲自做的。”
“啊?嗯!”
林评笑眯眯:
“那就劳烦阿妹了,我马上就得出发,希望下回见面,能穿上阿妹的鞋。”
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若非空气中还残存的酒香,以及月姮面前多出的几瓶奇怪的药,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