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末时分,暮色昏黑。
晚宴设在临湖小筑。
临湖小筑,正如其名,依湖而建,圈出一处极广的栈台,从这儿可以望见湖的全貌。
正是觥筹交错时,有人眼尖注意到冰上竟然布了座与泠心亭别无二致的亭状冰灯,与真正的泠心亭间另有一条冰灯长廊,宽高约莫能过一人,上雕各式祥物瑞兽。
冰亭的四柱、宝顶与飞檐中分别置炬台,冰廊中也设有许多小的烛台,待到烛炬燃起,必定照得冰光四射。
真假两亭并一廊,鬼斧神工,即便此时尚未点亮,也已经像极了琉璃仙境。
那人倒抽一口凉气。
推了推身旁的友人,斜眼努努嘴示意往湖心看,友人不明所以地看过去,看回来时是与他如出一辙的瞠目结舌。
两人面面相觑。
交换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他们不约而同叹一口气,而后举起酒杯,遥碰,将一切心事混在酒里咽下。
滔天富贵确实迷人眼,但在他们眼里,或许有比富贵更重要的坚持。
至少在这一刻,是的。
*
归遇一惯随心所欲,放着纪允平给他安排的上位不坐,去到后面与陆无缄凑一席。
他们同样留心到了那冰上奇景,但似乎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眼下陆无缄正撞着归遇的手臂,等他撩眼看过来方才小声说:“不过一个姑娘,救便救了,你还会怕他纪允平不成?拐那么多弯做什么?”
早先归遇说明要他和他娘相帮的前因后果,他就觉得匪夷所思。
可是那时时候不早了,就快到他娘进宫的时辰,他不好耽搁,没来得及问太多,只能先回侯府去将事情办妥。
归遇要他们帮的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想让他娘在拜见皇后时当闲谈随口说上一句话。
午后闲暇下来,他得了空仔细思量,才弄明白好友绕一大圈为的是要引谁出面。
想通了,却反而更糊涂了。
且不提素来清心寡欲的好友竟然也会招惹上红尘俗事。
依他如今的权势地位,就是直言向纪允平要人也无不可,何至于这样兴师动众,甚至不惜亲口言证欠下两次他一直避之不及的人情债?
太没道理。
归遇的目光定在湖心冰亭上,半晌,开口道:“我出面,或许就未可知是救人还是害人了。”
“什么?”
陆无缄一头雾水。
“既是救她于水火,又怎会害她?”
不怪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归遇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忧虑。
只是心中一股与碎影同源的直觉,让他绝不能轻举妄动。
在关乎她的事情上,不能走明路。
否则,害人害己。
眉心凝了凝,归遇收回视线。
稍稍侧身,离了凑上来的陆无缄寸许,转而遥看了眼正与人交谈的纪允平。
纪允平像有所察觉般回望了来。
视线相交,纪允平忽而兴味颇浓地笑了笑,旋即遥遥举杯,有些挑衅地,就这么盯着归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二人间不声不响却剑拔弩张的氛围太过浓烈,陆无缄自然不能察觉不到。
他将纪允平的动作完整地收入眼中,心头猛地一跳,忙看向身侧的归遇。
得见虽是一张与平时一般无二的面无表情的脸,可他放缓的呼吸,到底是让无比熟悉他的陆无缄明了了他此刻心下的愠怒。
陆无缄一怔,竟然这样轻易就能被挑起情绪拨动么?
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张脸,他却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陆无缄张了张口,几度欲言又止,然而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轻叹一声,坐回自己的位置,闷头吃起了面前的餐食。
不知过了多久。
面前一碟他喜欢的黄金蟹膏酥被他吃空了。
陆无缄正要提箸不客气地去夹归遇面前的那碟,却见旁边那人先一步把自己那碟推给了他。
在他愣神时,归遇还提壶替他斟了杯酒。
语调还是他一惯的云淡风轻:“我无意瞒你,对不住。”
陆无缄竹箸一抖。
他其实知道,这句对不住是为他暂时无法给出的解答。
他们俩之间从来不知客气为何物,归遇突然这么正经,反倒让他觉出些困窘来。
“哎我说——”刻意地清了清嗓子,陆无缄伸颈向外张望一眼,顾左右而言他,“你那法子到底管不管用?人再不来这晚宴都要歇了。”
像在印证他这话,丝竹乐声戛然而止。
纪允平含着酒气的声音继而从上首响起:“诸位百忙之中抽空前来为小儿庆生,本王感激不尽。”
“薄酒淡菜,不成敬意,惟愿诸位尽欢!”
宾客应和欢声中,归遇又与纪允平对视一眼。
像狭路相逢,谁也不让。
“不急。”
低低的一声,也不知是回答陆无缄还是说服自己。
纪允平就在瞩目中缓步行至栈台上,倚栏望向湖面两亭一廊,笑道:“本王特意备了一支祈福乐舞,诸位若不嫌弃,便移步来此一观吧。”
听闻乐舞二字,归遇顿时明白了今天始终环绕在心头的不安是因为什么。
垂在身侧的右拳握了又松,他突然偏首对陆无缄耳语两句。
过后陆无缄点点头,归遇继而起身,成了纪允平后第一个走上栈台的。
几句话的功夫,琵琶乐姬已在冰上亭外就位。
不少宾客随即也上了栈台,却都自觉避开正中央一圈。
“本王还以为只有本王这种俗人才会喜欢闻乐赏舞。”
纪允平头也不动,似乎很笃定身旁的位置只会是归遇前来,“怎么,归都督如今也明白个中乐趣了?”
归遇懒得与他拐弯抹角:“予人方便亦是予己方便,王爷是明白人,何必?”
“都督这话本王倒听不懂了,”纪允平嗤了声,侧身依栏,竟然就在归遇面前无谓地剔起了指甲,“本就是舞姬之身,难道连一支舞都跳不得?”
说着眯起眼笑了笑,“都督年少有为,但到底少了些阅历,还是沉不住气啊。”
话落,纪允平指节一弹,朝湖心招手。
仿佛是在回应他,亭中廊间的烛炬就在这时被逐盏点亮。
今晚云厚不见月,本是暗夜,却凭这些大小冰灯,使得湖心尽通明。
赞叹声四起时,琵琶乐随之铺满天地,珠落玉盘一般清脆动听。
汝阳王府的乐姬,放眼整个大尧都是出了名的。
不仅技艺高超,美貌更是一绝。
此刻她们围亭而坐,不俗的容颜上明暗相缠,一轮指一抬眼皆是风情。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们身上。
所有人,除了归遇。
沙场实战带给了他比旁人更为敏锐的听觉,是以他听到了乐声之外的脚步声,就在冰灯营造出的光影交接处。
归遇看过去。
是她。
那边师辞似有感应一般,也抬眼向高起的栈台望过去。
不同于他凭借过人耳力找到她。
栈台上亮如白昼,她能直观地将他的每一根发丝都看得分明。
他果然穿着前世今日穿的那身广袖白衣,被人潮簇拥在中心,却卓尔不群。
清风拨动他的衣襟。
风一动,襟一动。
师辞静静地看着他,眸间不觉缀起点点温情。
跟在师辞身后的嬷嬷只见她望着栈台发愣,急忙走前一步提醒:“王爷已经如约将阿佩姑娘送了回去,该是姑娘履约的时候了,莫要误了祈福吉时,请吧。”
师辞一霎回神,看向嬷嬷时,目光像套上一层盾牌,冰冷而坚硬。
她没回话,深吸一口气便迈出了步伐。
在将要步入亮处时,师辞向侧后睨了眼冰面。
已是嬷嬷不可能再触及自己的距离了。
她目光微冷,挥袖起势。
刹那之间,她自衣襟中抽出早先藏好的纱幔,借着撩手转将它蒙上脸,并将末端绕去脑后,缠了个绝无可能脱落的死结。
与此同时,现于人前。
出人意料的出场使得余光里的嬷嬷大惊失色,栈台上纪允平也蓦地脸色大变。
师辞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撩袖一甩,回眸之时忍不住勾唇轻笑。
猜对了。
纪允平安排这场前世不曾有的献舞果然另有目的。
尽管琢磨不透他的用意,但她知道高位者不会费力做无用功。
她的脸、月华裙、冰上舞......应该都是他图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多的她无力与他抗衡,至少,她可以将她的这张脸藏起来。
毕竟,谈交易之时这位汝阳王爷也没说她不能蒙面不是?
抬眼对上纪允平阴沉狠厉的目光,师辞反而心下一松,连带着舞步也更轻盈了许多。
她的舞艺本就精湛脱俗,衬以冰灯光影下流光溢彩的华服,朦胧面纱更添几分若隐若现的凌乱美感,辅以琉璃仙境般的冰亭长廊。
观舞之人只觉好似误入了天上人间,得幸观了一场梦一般的仙子舞。
栈台上的宾客无一不随着她的舞动而移动目光,转头的幅度都整齐划一。
和谐中却有异类。
纪允平的怒意已然到了强压也掩饰不了的地步,归遇侧目瞥了眼,大概猜到他动怒的缘由,唇边不由带起些微上扬的弧度。
就是这时,耳廓一动。
那道他等待良久的脚步声,终于来了。
明明已经来到栈台上,却未听得通传。
忆起这丫头的性子,归遇无奈地摇了摇头。
但此次本就是他有求于她,她既有心玩闹,他顺她一回也无妨。
于是归遇不动声色,只当一无所察。
小丫头踮着脚穿过人群,渐行渐近。
一路摸到他身侧竟无一人发现,归遇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长袖转回的师辞身上。
不免感叹她的确配得万众瞩目。
他身后意欲吓唬人的小手已经伸到了半道,却在将要拍出去时停住。
“咦?”
小丫头轻轻地嘟哝了声。
原是不能免俗,不经意一瞥就被冰面上的惊鸿舞姿勾去了魂。
“哇......”
不知不觉也成了那不知曲之将息的幻境中人。
归遇听闻先后两声叹息,心中自是有数。
再看湖心时,面上不自觉添上几分没由来的傲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