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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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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落了灰。

再回想起那些弓啊剑啊,云影刀光,游扶桑只觉得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和自己没什么关联。

如今她已经强大到不需要任何武器,落盏听雨的时候,她抬眸可让雨点停留,清澈的水滴在魔气驱使下成为最锋利的短刃;兵临城下的时候,她屈指可取万人性命。

血光照彻浮屠夜色。

她不再是从前需要别人护在身后的狼狈少年。

可她的小孔雀……也不再是从前恣意风光的样子了。

给她一张弓,一柄剑,会变好吗?

走出浮屠殿,细雨拂上游扶桑的面,她望向练武桩台,长剑的影子比天光更亮,亮得像在灼烧春光。

最简单的高马尾,最普通的练武服,可一搭宴如是那张唇红齿白的脸,一切都灵动了起来。

明丽,惊艳,令人见之忘俗。如她的剑招。

宴门青山,惊鸿剑法,想来宴清绝已经把宴门压箱底的招式都传给女儿了。

能成为正派最为津津乐道的天之骄子,出身、天赋、苦功缺一不可,而宴如是显然都是其中佼佼,每一次出招攻其不意,收招亦稳妥大方。

她的剑很轻,但最锋利,跃起时剑尖一点雪白颜色,杀气蕴含在看不见的风中。

杀人于无形。

庚盈节节败退,眼角余光看见高阁处游扶桑,她闪身避开宴如是剑招,对着高处就喊:“尊主在看我笑话!”

“确实是笑话,”魔气侵染,高阁人影不见,游扶桑出现在练武桩前,“浮屠旌麾力将,却在浮屠城里惨败于外来客,确实很笑话。”

庚盈急了:“我、我是看在尊主与她从前情谊、让着她的!您看我连武器都没拿呢!”

游扶桑只说:“丢人。”

庚盈要哭了:“我才不丢人!!!尊主欺负人!!!”又怕游扶桑真的生气,她再看向宴如是,“喂!宴门少主,我们正正经经再比试一次。等我真的出了蛊,你近不了我的身,公平起见,你换弓箭吧。”

游扶桑就站在桩台,心想庚盈果然是个傻的,宴少主长剑利落,弓箭更不会差。岂料下一瞬庚盈取出长针与蛊虫,浮屠城昏天黑地如乌云蔽日,堕入黑暗。

——庚盈吃准了宴如是夜盲,打算以夜色夺她视线,打她措手不及!

电光石火,只见黑暗里无数银针疾驰而来,铺天盖地席卷——

宴如是举起长弓,桩台下青鸾讶然喃喃:“宴少主不是夜盲……”

然而长箭破空,精准从银针之中揪出庚盈法器,利落穿过雾障,又以毫厘之差掠过庚盈鬓发。

“我不想伤你,”宴如是闭上眼,“诚如尊主所言,我只是个外来客。”

须臾雾障散尽,庚盈瞪着眼,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胜负已定。

青鸾由衷道:“江湖传闻宴门少主蒙眼亦箭无虚发……竟真诚不我欺。”

宴如是收了弓,没说话。

游扶桑则对庚盈道:“太丢人了。”

庚盈真的哭了,好大声。她们魔修爱走旁门左道,最爱笑里藏刀出其不意偷摸着杀人,这种光明正大的比拼实在很折磨,庚盈一方面觉得真丢人,一方面又在窃窃观察游扶桑是否真的生了气。

尊主究竟希望她赢,还是这宴少主赢?

庚盈本想大人有大量地放水,想不到在练武台上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是她自己。

庚盈一边假哭,一边眯眼去追游扶桑视线,瞥见对方流连在宴如是长弓与长剑,庚盈心道:罢了,罢了,能让尊主开心也挺好的。

*

半月后清明雨纷纷。

孤山和浮屠隔了十万八千里,一个江南烟雨地,一个西域蛊毒城。抵达临安孤山时,步辇颠簸了一下,游扶桑睁开眼,就见帘下宴如是板板正正地坐着,忐忑不安地绞着袖子,额前细汗,眼下乌青。

游扶桑有些惊讶,一句“这么紧张吗”噎在喉咙里,语气熟稔不合适,语气生硬又怕她更紧张,就这么简简单单五个字,来来去去居然问不出口。

再回神,青鸾站在步辇前扶人,宴如是已经走向烟雨繁华地。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来临安城,百年前师姐妹同游临安水乡,江南有女采莲唱曲,画船听雨,是个好地方,却没现下这样繁华。如今万丈高楼平地起,朱门映柳,五光十色。

青鸾带路,易容的几人来到布匹坊。“尊主,您这请帖拿的是青川富贾之家,”青鸾道,“那是个没什么根骨的商人,唯一的优点在钱多,钱多法器多,法器多但不会用……咳,总而言之,平时穿着十分珠光宝气。尊主,你看要不要与之贴合……”

“明白,”游扶桑懒洋洋道,“穿得俗气点,市侩些,草莽富商嘛。”

“请帖?”宴如是以为招摇如浮屠者,会以自己的身份赴宴,却不想还借了别人的请帖,她问,“缘何要用别人的呢?”

庚盈大骇:“你疯了吗?孤山胆敢往浮屠寄请帖?”

宴如是呛了下,又问:“那……请帖的原主人呢?叫什么名字呀?缘何不来了?”

游扶桑冷不丁:“重要吗?反正是死人了。”

宴如是怔忡。

“我们是魔修诶,”庚盈于是阴恻恻笑,“对魔修抱什么善意期待?卸磨杀驴这种事情很多哒。”

无力感蒙上宴如是心头。原来正邪真当这么难以融洽。

却是青鸾低声解释:“宴少主别听她乱讲,那富商好着呢,为一张请帖杀生不值当。”而转头又道,“虽然杀生确实最方便……”

宴如是没什么力气地笑了下。

不多时,游扶桑选好了几件衣裳,丢一件给宴如是:“换上。”

绫罗珠玉,上上好的料子。

庚盈不满:“凭什么她就这么好看,我就这么素?尊主,您真的很偏心!”

“因为她是富商宠侍,要在筵席上喂我喝酒的。”

“宠侍?我也要!我也可以躺在尊主怀里给您喂清酒喝的!”

游扶桑嫌弃道:“不要。”

“我就要!”

“别烦人。”

拌嘴几句,宴如是倒动作很快,从染坊里间一进一出,把那身绫罗都缚上了,她仿似逆来顺受了,倚着游扶桑淡淡一问,“尊主不换么?”

游扶桑心里被勾得痒,视线在宴如是清雪芙蓉的发髻上一掠,“还合身吗?”

“合身,合衬,”宴如是笑得温顺,眼底却疲惫,“筵席开在戌时一刻,尊主快去换吧。”

临安连清明也繁华,鱼龙舞雩,纸灯诉思情,似上元灯节。

百年前扶桑师姐与宴少主游历临安的第一站也是个相类似的布料染坊,那是真的上元佳节。

那时的宴如是还很闹腾,叽叽喳喳,“一两黄金一两纱,我给师姐裁新衣~”她拿着软尺到处比划,“师姐喜欢什么?绫水白绸香云纱?”

游扶桑一件也没听过,“都可以……我没有研究过。”

彼时一个青涩一个活泼,不若现下,金玉其外却心有隔阂,至亲也至疏。

*

江南太早,飞雪杏花恼,分明已清明,霪雨潇潇不见春。尤其夜里戌时一刻,夜幕低垂的时候更看不见春色。

四人进入孤山望海亭,无人阻拦,只在游扶桑落座时,站在最高处的方妙诚遥遥看来一眼。

方妙诚为孤山之主,会关注一介小门商户确实蹊跷。游扶桑无所谓地迎上目光,宴如是却侧身避开了视线:“她……她起疑心了?”

“你很怕她?”

宴如是一言不发钻进她怀中,许久才闷闷道:“怕。怕得要死了。”

这方妙诚剥了她父亲的骨和皮,斩了母亲灵脉与小指,如今还假惺惺与宴门握手言和,宴如是怕她也憎她。

游扶桑却不知那些因果,她眼里的方妙诚没什么大杀伤力。世人爱说这孤山的方美人像只狐狸,有江南水乡的温婉多情,又有北境冰雪玲珑气,美得不可方物,游扶桑却觉得狐狸是狐狸,但不是因为美丽,而是她实在很像一只披了画皮的妖——四足爬行久了,不习惯做一个“人”。

游扶桑猜想过,这孤山主人是否是妖或魔修,甚至谁的傀儡,但没探出个所以然。方妙诚武功一般,但脑子聪明,会治理世家门派,八面玲珑滴水不漏,能坐稳现在的位置不无道理。

游扶桑正神游,腿前重量一重,宴如是勾着她手臂坐上来,头还低着没敢看方妙诚。

游扶桑脸一沉,“为什么坐我腿上?”

宴如是理不直气也壮:“这里只有一个位置。”

说完,嫌坐不舒服似的还蹭了蹭,“尊主不是说宠侍要在筵席上喂您喝酒吗?”

那是骗庚盈的……

游扶桑僵着没动,气势又不想输,更不想脸红露怯。

她冷脸问:“宠侍喂酒要嘴对嘴,宴少主行吗?”

宴如是明显地愣住,耳根红了一片,“不、不让坐就不让坐。”她结结巴巴下去,坐回冷冰冰的硬木板。现下好,本来只是不敢看方妙诚,现在连游扶桑也不敢看,眼神飘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看她羞赧,游扶桑好似扳回一城,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思索许久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百年前朝夕相处,宴如是对她下意识会有亲昵举动,肌肤相贴也不觉得怪异,可当反应过来,谁都变得尴尬。

正如此刻,宴如是紧紧挨着她,脸颊蹭着她肩膀,很亲昵,但根本心不在焉,魂也不定。

“母亲还没来……”

宴清绝。

是啊,她们今日来赴鸿门宴,是为了让小孔雀看一眼宴清绝。

可眼下距离开宴已经过去两刻钟,别说宴清绝,连青山剑都没影儿。席间有人觉得怪异,握手言和的筵席却不见另一个主角,她们异议,都被方妙诚滴水不漏地挡回去。

“怎么办?”宴如是坐立难安,“母亲不会真的出事儿了吧?”

“安心。”

游扶桑这话说得也没底,纯属不想关心宴清绝。被喜欢的人央着去探仇人死活的感觉真当十分差劲。

不知道什么时候,宴如是又贴着坐上来了,她恹恹地盯着入口屏风,手中清酒撒了都不知道。

清酒沾衣,宴如是连声道歉,靠坐着给游扶桑擦衣,却是游扶桑攥住她的手,“别回头。”

“怎、怎么了?”

“兴许方妙诚真的起疑心了,她正盯着你看。宴少主吃得太少,小动作又太多,想不在意都难,”游扶桑故意逗她,“要不然我们也不装了,直接揪着她领子问问宴清绝在哪儿?”

“不行!那不是暴露了吗?”

“——暴露什么?”游扶桑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暴露魔修潜入,还是暴露……你正道宴门少主、竟坐在魔修腿上、与魔修沆瀣一气?”

一字一顿,气息收紧,游扶桑离她很近,易容之下的漆黑眼眸好似又要变成赤金色了。宴如是不懂她为什么忽然发难,才想反驳,却觉得指尖一滑。

游扶桑张开嘴,咬走宴如是捏着的一只提子,“逗你的,只是想吃你手上的提子,”她嚼嚼,“好了,方妙诚不看你了。”

宴如是还愣着,心里却飞快地回应,不是的,师姐与别的魔修不一样,她与她亲昵,怎么会有沆瀣之说?

游扶桑再懒洋洋道:“好师妹,再喂我一颗。”

“这么好吃吗?”

游扶桑咬过青提,笑了下,没直接回应,她从后方抱住宴如是,“作为宠侍,开宴半时辰什么都没服侍上,喂酒不愿意,两颗提子还要我催……宴少主,我这富贾做得好亏呀。”

宴如是坐在她两腿中间,极快速地剥开三颗提子,一股脑儿塞来:“快请吃吧尊主!”

入魔百年,游扶桑早没了口腹之欲,如今娇滴滴的小孔雀坐在腿上,孤山准备的提子再没味道,尝起来也清甜可口。

只是这点清甜在看见席间姗姗来迟的人之时又变得索然无味。

她让宴如是转头:“你等的人来了。可喜可贺,不是傀儡,是如假包换的宴清绝本人。”

宴如是在听到声响的时候顿了下,视线与宴清绝对上时彻底怔忡在原处。那可是宴清绝,名满天下的宴门掌门宴清绝,如今一身朴素,跟在侍者身后走,背了长剑,步子里有不易察觉的战栗。

匆匆一瞥,宴清绝没有把女儿认出来,视线冷漠又陌生。

“宴清绝的腿废了,”游扶桑压着声音,“还有,宴少主与我的易容术是青鸾施的,她看不出来,说明……宴掌门的修为连我手下一个文官都不如了。”她恶劣地补充,“真是十分可怜。”

宴如是不答话。

宴清绝的出现让席间哄闹许多。宴门与玄镜与孤山,此事议论质疑者众,她们滔滔不绝地念叨,问了方妙诚不算,仍要问宴清绝,而宴清绝一字一句诚恳,重复的却还是方妙诚的意思——无外乎宴门窃取玄镜,罪有应得。

众人哑口无言。

“那些都是假的!是方妙诚逼母亲说的!”最着急的该是宴如是,她语无伦次,又不敢太大声,急得快要哭了,“阿娘怎么看得上那、那面破镜子!更、更不会去做窃贼——根本无稽之谈!”

厌恶宴清绝者如游扶桑,也不得不承认,宴清绝确实不是会做窃贼的人。宴清绝是一个视世间是非观念为圭臬的刻板之徒,别说窃取旁的门派的至宝,就算被逼进绝路,你死我活,也不会动一点歪心思。

就算有,也会克制于心,端正于行。

她是一个很讲求师出有名的人。便是从前,她恨游扶桑入骨,有千百万个机会悄无声息抹去她的存在,但她没有,偏要顺其自然地等到游扶桑被魔气全然侵蚀,才露出“早知如此”的了然冷笑,将她驱逐出宴门。

即便早就知道这是定论,也要静静等它发生。

这么一个一板一眼到令人啼笑皆非的师娘——

究竟是在玄镜里看到了什么,才会去做窃取、损毁的蠢事?

游扶桑也开始好奇了。

难道是什么惮于见到的东西?可堂堂宴清绝会怕什么呢?游扶桑暂且想不到,视线在闹哄哄的人群里一荡,身前一空,原是宴如是挣脱出去,急急跟着人群走,想与母亲更近一点。

好在她有易容术护身,融进了人群,没人认出她来。

游扶桑还是多心盯着她,青鸾立刻会意:“尊主不必担忧,我们会守着宴少主。”

周围嘈杂,庚盈也叽叽喳喳:“但玄镜这事儿,尊主怎么看?宴清绝到底偷没偷呀?”她看一眼四周,又惊奇道,“尊主,是牵机楼的人!她们果然狗腿得很,宴清绝一露面,她们闻着味就腆上去了!”

小道传闻,玄镜怪事未出之前,宴门本与牵机楼搭合,欲对浮屠城——即游扶桑——不利。

“现在宴掌门撅了,牵机楼楼主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庚盈笑嘻嘻,“嘻嘻,要对尊主不利的人早晚先被阿姆收走咯!”

阿姆是她们浮屠的神祇,代表了天和地的‘神’与‘道’,庚盈最爱念叨这个。

尘世与道者共九州,后者仙图里,以宴门为中,东有孤山,西有浮屠城,北有御道,南则有牵机楼。此外林林总总小门小派不计其数,游扶桑曾在宴门藏书阁作过功,彼时最喜欢看这些介绍门派与奇山逸景的江湖小册子。

瞥了眼牵机楼那几位的深紫衣裳,游扶桑心里没什么想法,才提步要向外走去,抬眼旁门小径,几位修士莫名拦了路。

游扶桑:“有事?”

许久没与这些正道人士搭腔了,态度自然不好。但她忘了易容术下自己还顶着青川某商贾的样貌,放旁人眼里,这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怪事奇葩:一个凡人商贾,号称跪拜修道者的凡俗人,居然与修道者这样生硬没礼貌地讲话。

更怪的是,为首的男修不过愣怔一瞬,又赔上笑脸:“哪里的话?不过是瞧您好韵气,想要结交一番……”

“没兴致。”

男修:“……”

踢到铁板,男修撕破脸皮不装了,破口而出:“不过一介草民庸人,怎么和你修士爷爷说话的!?”周围人多,他骂也咬牙切齿,但分明是瞧不起她们的,“一个满手铜臭的商人!法器买得多了,竟妄想比肩修道者了?不自量力!不过是见你与你的侍女几分姿色,才来与你说几句,否则你有什么资格和修士攀关系……”

却有几声伴着银铃的轻笑打断道:“不过一介正道渣滓,怎么和你魔修姥姥说话的?”

吵吵嚷嚷的高阁前,是庚盈娇笑地跃起,抚过那男修头颅,尔后——

卡嚓。

人头落地。

她笑着退回游扶桑身边,任由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骨碌碌地在夜色里打了个转,鲜血淋漓。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当是修士之间的口角,可当见了落地的人头,又正视庚盈那双泛着红光的双瞳,傻子都明白过来了——

“魔修,是魔修!!”

更有熟知浮屠的修士,瞥一眼那厢墨发赤瞳与银铃,立刻反应过来:浮屠嗜血娇娃——庚盈!!!

血腥味铺散开来,人群后知后觉地开始尖叫。庚盈完全撤去易容术,手搭在男修尸体的上方,顷刻把他的修为吞噬殆尽,她抬脚踢了两下人头,人头便如蹴鞠一般飞了出去,所到之处人群避之不及,哄作一片。好不容易聚起几个修士要应对,才摆出阵势,电光石火,庚盈化作一只黑色乌鸦,已散如月雾。

*

“尊主为什么不帮我!!”

游离奔散的人群里,一只乌鸦叽叽喳喳,“是我说话不够帅气吗?是我杀得不够利落吗?尊主,你不想杀那男的吗?您觉得我杀错了吗?……”

游扶桑褪下商贾绫罗,一身黑衣,身后一只乌鸦,一只小青鸟。

游扶桑淡然道:“不想你把事情闹得太大。”

魔修向来行事招摇,在正道的清扫宴里留几具断头尸这种事情,本是最乐意不过了。游扶桑今日确实反常。

庚盈不解,青鸾当然想得明白:“庚盈,你笨死了!宴少主还在庭内,倘若她知晓,又该怎么想?”

“大抵也会感叹我杀人之利落吧!”

游扶桑:“闭嘴!”

黑乌鸦怵了一下,仿似才明白游扶桑在耿耿什么,有些替自己不甘:“是他先挑事,凭什么不能杀?那几个修士又有修为,又有情绪,倘若都把心脏挖出来,能让尊主好吃一顿呢……自宴少主来浮屠,尊主几时练过浮屠令?是,您已经魔修第一、天下第一了,练不练无所谓,轮不着我管,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尊主……”庚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好似要哭起来了,“尊主,您不要浮屠城了吗?您不要我了吗?……”

“浮屠令”,即历任浮屠城主修炼的功法,明以人心为食,实则是以其七情六欲为食物。但与普通魔修吸食修士的道行修为不同,修炼浮屠令的人反而偏爱凡俗人;修道者多禁欲,七情六欲剥离体外,再有修为,于游扶桑而言也如咀嚼白蜡,味道索然。只有情绪最激昂也最不可控的凡人,才是浮屠功法的珍馐。

魔修与正道修士为敌、戕害修士也罢了,居然迫害手无寸铁的凡人——这也是浮屠城最为世间所不齿、不容的地方。

但魔修讲什么道理?

恨得牙痒又偏偏打不过,世人待她们无可奈何。

而还有一点为人诟恶的,就是魔修与魔修自相残杀。正道修士有修为,却刻意断情绝欲,凡人情绪多变,但到底没有修为——而魔修,修为不俗且性情诡异乖张,说来也是符合浮屠功法的美味。又有修为点缀。千百年以前,浮屠城还真有一任城主,练得走火入魔了,吃了几位魔修,又遏制不住这些激增的紊乱情绪,暴毙在尸山血海的寝殿之中。

游扶桑记得那是第三任城主,姓岳,名字不记得,但有一只灵宠狐狸叫赤澄。

主人死了,狐狸便呆呆望着主人落成血雾的天光里。几日后,滴水未进的狐狸也没了命。

当然,都是几百年前的轶事了,不知真假,能记得这么多,游扶桑也觉得稀奇。兴许是体贴这第三任城主与狐狸的真挚情谊,游扶桑也想有这么个相伴的——是人是宠都无妨,世间那么吵又那么熙攘,总需要寻一处落脚。

她喜欢宴如是,但又常常觉得自己不配;何况此刻朝夕相处是以宴门之难换来的,倘若游扶桑再有什么举措,实在显得乘人之危。再者,她们早也到了相望无话的局面,分明没做什么,却好像隔了山河千万重,游扶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也许世间情谊归根结底都要错过。

倏尔,思及此的游扶桑脚步一顿,手边空空,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青鸾?”

“属下在。”

“你说你会守着宴少主。”

“……”小青鸟叹了口气,“尊主别急我。留了道纸人眼线,现下还盯着呢……宴少主现在仍在庭前,独自见了方妙诚一人……”

“……”游扶桑冷笑,“这会儿倒是不怕了?”

青鸾不知怎么答,庚盈咋咋唬唬地要将功补过,“尊主可是想回浮屠了?是否想揪宴少主回来?我去我去!”

“去。”

得游扶桑首肯,乌鸦冲回清明筵庭。

宴如是与方妙诚并不难找。庭后竹林,灯火交错,月色低垂,方妙诚布了境,庚盈虽不是破阵的好手,但也能参悟一二,好不容易近了她们身,只瞧得见形貌,而听不见声音。

庚盈只见宴如是褪下易容的脸,精致夺目,又溢出愤怒,她想争夺什么,却被方妙诚轻飘飘收回。

大抵是为了青山剑吧?乌鸦栖在枝上,饶有兴致地旁观着。庚盈没有什么母父亲人的概念,也不知道被母亲挂念、抑或念叨母亲是个什么感受,她不知道,不在意,更不明白宴如是为何能作出个舍命的姿态……只是为了母亲的……一柄剑?

庚盈不理解,觉得好笑,神游半晌,却见瞬息之间争执的二人拳脚相向几个来回,不见高下,方妙诚召出白绫作武器,宴如是则退开十余步,跃向高处,化出弓箭,箭尖直指方妙诚——

方妙诚立身之处,月色与灯火,似乎都凝固了。

林叶悬在空中。

霎那里,方妙诚背后青山剑有所感应似的振动起来,宴如是长箭破空,扰乱灯火声色,带起的气息比月光更皎洁。

簌——

长箭破开方妙诚布置的境界,庚盈得以听见竹林凌厉风声。

箭尖毫厘之差,方妙诚背后白绫散开,铺天盖地如灵狐长尾,瞬时护作一个屏障,吞噬了长箭。

宴如是一愣,再张弓开弦布箭,不想白绫早在瞬息融入月色,如白藤流水,石火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缠上她脚踝。

宴如是重心不定,跌入竹林漆黑里。

夜盲作祟,她见不清前路,只感觉有一个身影赫然站在身前。

方妙诚收起白绫轻笑一声,杏眼弯起,妲己惑人那样的媚,动作却残忍,是踩着宴如是肩膀,极其用力地,点点低下她的身躯。“在孤山的地盘,胆敢这样嚣张,宴少主有几个脑袋?”

宴如是咬着牙,勉强抬起头,眼尾蕴红,喉间一片苦涩的血。

电光石火,一枚银针划过方妙诚鬓角,耳畔腥红一热,稍有愣神,便趁着这点间隙,庚盈化作人形,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捞起宴如是。

“我、我不过神游一下,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庚盈踩着枝叶脚下生风,带着宴如是头也不回地向孤山外行去,方妙诚只站在原处,没追。

也不知是急是躁是嘲是讽,庚盈滔滔不绝,语气是惊得很,“哎,正道少主,正道少主——你们正道也没有很温文尔雅嘛!”

风刃生疼,宴如是未吭声,先呕出一口血,可把庚盈吓得不轻:“怎么个事儿?怎么个事儿?被踩了下肩膀,怎么还刺激内伤了?”

“无事……”宴如是摇了摇头,却又呕出一口血。

“我、我先带你回浮屠!”

“……”

*

夜色如弥彰。前有魔修作乱,后有山峰破阵,孤山上下混乱一片。

方妙诚站在高处,仍然凝视庚盈与宴如是离开的方向,她静立着,山下吵吵嚷嚷好似都与之无关了,只向无人处呢喃,“您觉得如何呢?”

夜风滞了片刻,树荫下渐渐落出一个人影,月光停在她靴前。

女人声音很温和,带着一丝久为长者的温吞笑意。“听说有魔修闹事,估计就是庚盈那孩子……”

“是她,”方妙诚半矮下身子,恭敬道,“方才劫走宴少主的也是她。庚盈即是来了,要么游扶桑亦潜入,而我们不知晓,抑或她不在,只派了力将护送。不论何者,都表明游扶桑对这宴少主……很上心。”她顿了顿,压下声音,“说到底,曾也是朝夕相处的师姐妹。”

女人却笑:“不止。”

“怎讲?”

“扶桑城主,话少,寡义,对俗世和修道之事都恹恹没兴致,本以为是浮屠功法的反噬,毕竟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浮屠令下七情六欲相撞,不疯魔不成话,及于临界点时……就只能一切寂灭了。”女人款款道,面仍隐在暗色里,“可我看她看宴少主,竟真有一派俗情。爱慕吗?深情吗?都说不上,也许只是最单纯的欣赏,最单纯的喜欢……”

“那也足够了,”方妙诚道,“世间因果本有逻辑,但掺了喜欢二字,就要变得十分不讲道理。正邪不两立,泾渭却从不分明;倘若扶桑对宴如是真有真心……那么以宴少主为诱饵,一切皆好办了。”

“说得是呀。”寂静的夜风里,淌着女人清澈伶俐的笑——

“以痴情,诱人心,无往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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