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言情

繁体版 简体版
九五言情 > 天若有情 > 第89章 佐明君兮复山河

第89章 佐明君兮复山河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与此同时,宋琛带着几十人在峡谷北侧接应,却迟迟不见孔雨笙的车队。

先前派去的密探分明看见孔大人的运粮车队进了敌军大营,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却迟迟不见动静。宋琛正准备派探子再去看看情况,忽见前方隐隐一队车马,逐渐靠近。

宋琛心中一喜,驱马上前一看,当先带头的一位耄耋老人,头戴毡帽,身着长衫便服,胡子花白,却神采迥然,正是多年未见的太原府尹孔雨笙。

他匆匆赶来,怕行踪暴露,未曾点灯火,一队车马竟是借着月光黑灯瞎火摸索而来的。

“老孔!可把你等来了!”宋琛吊着的一颗心可算放了下来,“我还以为你那边出了什么差错。那些东西你竟真弄出来了?”

孔雨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指身后一行车马,“统共有二十多箱,每箱都将近二百斤,实在太重了,趁着交班的空档,我只让伙计们挑挑拣拣搬了十二箱,剩下的实在带不了,便就地销毁了。”

他一番解释,话语中颇含亏歉之意,宋琛忙道:“十二箱也足够了!虎口夺食,本就是难如登天,宋某先替全京城的百姓谢过啦!”

孔雨笙却下意识低了低头,半张脸都隐在毡帽之下,辨别不出什么神色。终是点了点头,勉强一笑:“事不宜迟,只怕他们不出一炷香就会发觉,咱们快快离开。”

宋琛便调转马头,按着计划带着一行人驶入峡谷之中。

谷中地势逼仄,中央一条小道只堪堪容许一辆马车通过,车队便拉成了一条竖线,往南面的出口驶去。夜半阴风呼啸,间或可闻车轮碾过泥土地之声,咯吱作响。月光透过一线天倾泻下来,隐约照亮两侧可见高低起伏的庞大山石,铺天盖地的压在头顶,像是蛰伏在暗处随时准备发起进攻的巨兽。

走了不到半刻钟,大约快到峡谷深处的时候,宋琛忽然听到两侧树林中沙沙作响,似乎有细细的脚步走动之声。

他下意识勒马驻足,警惕地朝四周扫去。

忽然间,凌空飞来一支利剑,划破寂静夜色,直逼宋琛命门而来。

“当心!”孔雨笙下意识喊道。

宋琛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军,自然不会在这种暗箭上中了招,他抽刀将箭矢斩成两段,抬眼朝两侧望去,只见原本寂静无声的树林中,倏然间冒出一匹兵马!

有埋伏!

宋琛悚然一惊,忙朝身后喝道:“快熄灭火把!”

还不待身后将士们熄灭火把隐匿行踪,箭雨已经劈天盖地落下,反应快的立刻抽刀去劈,反应慢些的,当场就被射成了筛子。

那波箭雨只是个开门红,紧接着,山间埋伏着的人马已经呼喊着冲下山坡,在黑暗中杀作一团。

此时身后的追兵也已经入了山谷,此时三面受阻,唯一的生路就是往南硬冲出峡谷,那里还有沈穆带着数千人接应,便会安全许多。

他下令往南冲出重围,身旁一位士兵却问:“将军,那十二箱火药怎么办?”

宋琛牙关一紧,“就地销毁”这四个字却半天说不出口。

明明已经到手了,就这么白白毁掉,岂不太过可惜!

就在此时,前方忽又见一小撮灯火,风中飘来一阵熟悉的哨声,酷似布谷鸟的啼叫,这乃是西北军中常用的碰面之信号。

宋琛忙领着众人朝那火光处奔去。

走近一看,那里原是一处狭窄而隐秘的小路。更令人惊愕的是,当先竟是沈穆带了百十号人,高举火把,朝他们指引方向。

这可谓绝处逢生,宋琛心中大喜,忙将载有火药的马车引渡到小路上,催促沈穆带着火药赶紧离开。

身后火光渐亮,马蹄声踢踏作响,那是敌军的骑兵越来越逼近。沈穆瞧那数量少说也有两三千,要想追上满载火药的马车,实在是轻而易举,必须要有人在此处拖住敌军,保证火药能顺利运回去。便道:“师父,您和孔大人先把火药运回军营去,我带人在这里拖延片刻,等到……”

“胡扯!”宋琛立刻打断:“你快些带着火药走,我在这顶着。”

“臭小子,啰嗦什么!”却见沈穆固执地跪着不动弹,宋琛呵斥着,从怀中掏出一玄金符印:“帅印在此,你要抗命不遵吗?”

“好了,柏安,你若再这样婆婆妈妈,大伙儿都要因你丧命啦!”孔雨笙焦急万分,拽着沈穆的胳膊把他拉起来,劝道:“再说了,返回军营的小路弯弯绕绕,我和你师父一时半会儿只怕摸不清楚,还得你亲自带路为好。”

“带路哪个不能带——韩涛!”沈穆不为所动。

“在!”

“你还记得路吧?”

“记……记得。”

话音刚落,就被宋琛狠狠剜了一眼。韩涛咽一口唾沫,他乃是军中出了名的识途老马,说不记得也没人信啊。

“那就好办了,”沈穆自作主张的站起来,抽出佩剑,挡在宋琛前面,“我留在这里顶着,有韩涛带路,师父跟着走就是——”

话音戛然而止,忽听一声闷响,乃是刀柄重重击在后颈之声,出手极其迅疾,沈穆当场就晕了过去。

“臭小子,真是长大了,都开始号令你师父了。”宋琛扶了他肩膀,看着这个从小教到大的徒弟,心知他已经远远超过自己,足以担当大任了。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帛包着的符印,交给韩涛,缓缓道:“以前我总当他年纪轻不稳重,一晃他也二十六七了,早已身经百战,功名在身了。倒是我,年纪大了,体力不比从前,还总是忘东忘西的,活到这岁数也值了。可他不一样,他还年轻得很,以后收复山河的重任,还等着他去担呢!这些年他总觉得是抢了我的位子,不肯接西北的帅印,如今你替我给他。如若京城能保得住,让他一定回西北去,继续做八大营的主帅,带着兄弟们,把咱们丢掉的土地都夺回来!”

一番话说得韩涛目中含泪,颤抖着接过帅印,喊道:“宋将军保重!”

命人把沈穆扶上马车,眼看着韩涛带着一行车马疾驰而去,宋琛才回头,迎上了近在咫尺的大片追兵。

留下来的士兵都翻身下马,准备迎接接下来的一场肉搏战。

孔雨笙也撸起了袖子,拍了拍宋琛的肩膀:“老伙计,我同你一起。”

宋琛看着他清癯的身形,挑了挑眉毛。

“怎么,看不起文官啊?我功夫虽比不上你,年轻时也是个练家子。给我拿柄刀来!”

宋琛哈哈一笑,从马背上抽出一把刀扔给他,两个老头子胡子一个比一个白,却站得一个比一个神气。

宋琛抽出腰间长刀,和身后数十将士一起,在小路前挡着,活似一道肉盾,迎面对上了乌压压的追兵。

肉搏向来是最野蛮最残忍的,几十号人堵在小路前,借着地势阻挡,弓箭施展不开,来一个杀一个,硬生生逼得两千大军停滞难进。

勉强支撑一刻钟后,峡谷内已经横尸遍野,宋琛的大刀已被砍得满是豁口。却看一旁的孔雨笙也浑身浴血,此时正支撑着大刀,不住喘气。

“拖得……差不多了罢?”

宋琛抹了抹脸上鲜血,听见南面隐约传来哨声,应当是裴茗带人前来接应。只是被重重追兵阻隔着,声音十分微弱。

“咱们的人来了。”宋琛扶着孔雨笙,把他拖上马背,“再撑一口气,没准儿咱还有救呢。”

不远处的山谷高地上,咣当一声响,乌善狠狠把千里镜摔在地上。

“废物!”乌善咆哮着,一脚踹在树干上。

“将近两千人,竟然被几十号人堵住了去路,眼睁睁看着火药被人撸跑了!”

身旁的军士皆噤声不语。不多时,却见南面一匹人马举着火把,杀进了山谷里。乌善忙捡起地上的千里镜,凝神一看,竟然是裴茗带着一大批骑兵来山谷里支援。

目光一移,又见宋琛带着剩余的十几名残兵,翻身上马,朝南疾行而去,试图冲出重围,和裴茗回合。

“沈、穆,”乌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他妈敢抢老子火药,老子先把你师父弄死!”

当即一声令下:“放火箭!堵住宋琛的去路!”

山谷南边,裴茗终于发觉山谷内的异变,立刻带人冲进去支援,一路杀开了道口子,隐约已经能听见宋琛他们吹响的哨声回应。却忽见天幕飞来一片火箭,直直落在他们前方,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圈。山谷中杂草丛生,火势一点即燃,裴茗被迫后退,眼看着宋琛被围在了火海之中。

火势顺着枯草疯狂地蔓延,瞬间就把十几人笼罩在滚滚浓烟之中。

烟雾越来越浓,三步之外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能听见不远处有人被火烧了身,发出惊天的哀叫。身下的马儿已被烟雾熏得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孔雨笙似乎已经体力不支,摔在地上不动弹了。宋琛用衣袖掩住口鼻,半背着他在浓雾中摸索,爬过去对着他耳边吼:“老孔?老孔!!还喘着气吗?!!”

片刻之后,孔雨笙猛烈地咳了几声,示意他还活着。

宋琛吼道:“我发现前方有个地洞,咱们也许能钻进去,你……”

艰难地一回头,却见孔雨笙还带着那顶黑羊绒的毡帽,顿时来了火气:“你老捂着这玩儿作甚……”

顺手把帽子一扯,却见孔雨笙清癯的脸上,竟已布满了泪水。

“老伙计,你……”

烟雾滚滚,孔雨笙剧烈地咳嗽着,泪水却不停地往下涌,“没用的,咱们……咱们必死无疑了。”

宋琛手中动作一顿。

“那时候我在太原,我收到你的密信,就觉得可笑。”孔雨笙忽然道:“太原已经沦陷了!满城的百姓惨遭屠杀,皇帝连过问都不过问,只顾着南逃。他给你一万残兵守京城,就是要你去送死呀!满朝文武都在袖手旁观,只顾着给自家谋划,单单是你像个傻子一样的拼死拼活,又顶个屁用!”

“……”

“人心已经散了呀!”孔雨笙的哭声里带着绝望:“你在京城,北面的事你很多不懂,我身在太原,我可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斗得你死我活,看着朝廷对太原不管不顾,最后活生生把城池让给了蛮子!”

宋琛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多年旧友。

透过浓烟,宋琛可以看见孔雨笙那双浑浊的眼睛,瞳孔里带着老年人常有的白斑,全然没了年轻时那般的光亮。

他颤抖地抓着宋琛的手,死死地捏着,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一番话。

“我,正三品太原府尹,还有你,你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将军,咱们都已经成了皇上的弃子了,咱们必死无疑啊!……但是我的儿孙,我孔家几百号人,我不想他们也被蛮子屠杀殆尽啊!”

“老宋,我……咳咳,我对不起你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宋琛的心开始突突狂跳。

“你他娘的别告诉我,满山的埋伏,都是你……”

孔雨笙猛烈地咳嗽着,半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这原也怪不得我,我孔家几百号人都被耶律宏关着,我若帮你办成了此事,他们必死无疑啊!你看你方才,不也舍不得你徒弟冒险,宁肯自己留下来送死吗?咱们这些老骨头啊,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那些娃娃们了!”

“好……你说得好啊!……”

宋琛长叹一声,瘫倒在浓烟中,心中却生不起怨气,“老伙计,我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只是不甘心呀,不甘心死得这么憋屈……”

胸中憋闷无比,吸入的每一口黑烟都冲击着他的大脑,和孔雨笙的那番话糅杂成一团烂泥,把他整个人都封死在其中,让他感到无法挣脱的绝望。

身旁有无数条火蛇蜿蜒着爬了过来,缠绕在了两人身上,将他们死死包裹住。火光冲天,天际却沉寂如死,不见一点晨曦,似乎永远难以被什么东西照亮。

沈穆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军营里,天色已经蒙蒙亮,后颈还隐隐作痛。

他猛地翻身而起,唤了个士兵进来,劈头盖脸问:“师父回来了吗?”

那士兵被沈穆的脸色吓到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几个字,沈穆揪住他衣领,低喝道:“问你话!”

说话间,却是裴茗端了碗汤药进来,见状忙道:“主子息怒!”

小士兵如释重负,一溜烟跑了。

沈穆冷冷地看着他。

裴茗把药盘放在桌上,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主子,都是属下的错,眼看着宋老将军就在眼前,到底是迟了一步……”

沈穆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乌善派人放火箭,我带着的援军被火势拦着过不去,宋老将军和孔大人都……都被困在火海里,活活烧死了。”

裴茗说罢,却听不见沈穆的声音,也不敢抬头看他,心中懊悔万分,不停地把头磕在地上,不一会儿额间就血迹一片。

很久以后,才听见头顶一声沉沉的叹息。

“这也怪不得你。”

裴茗抬头去看,只见沈穆一手支在桌边,撑着额头,眉宇间有难以掩盖的疲惫,语气倒还算正常,听不出多少情绪:“咱们还剩多少人?”

“三千四百余人。”

“留一千四百人继续守关,其余两千人尽快撤回京城布置防守,试着联系兵部、禁军,尽量多召集些人,提前守备好八大门。”

裴茗有些惊愕:“主子,您这意思,是要退回京城吗?”

“咱们这次夺了火药,乌善肯定会派大军报复,人数越来越少,守大关已是劣势,与其到时候被攻破了关仓皇而逃,不如提早做准备。”

“是。”

半晌沉寂。

裴茗咬咬牙,终是从袖中掏出那物件,交给沈穆:“主子,这是宋老将军托人转交给你的。”

是那枚帅印。纯金的印身,上头镶嵌着威猛的金狮,漆黑的底座,下方用金石大篆雕刻着“西北大元帅”五个字。

沈穆凝视着那帅印。他记得小时候,自己总喜欢溜到宋琛的书房,偷偷摸一摸那帅印,觉得实在威风极了。

“还有一物,”裴茗又掏出一个铜腕扣,“是兄弟们从宋将军尸身上寻来的。”

沈穆接过去。腕扣外的暗纹已经被火烧得锈迹斑斑,翻过一面,却见原先平整的内面被人用刀尖刻了八个字:

辅佐明君,收复山河。

字迹不太明朗,雕刻得歪歪扭扭,似是力竭之时所刻。

看着那枚焦黑的腕扣,沈穆只觉得脑中突突的一阵剧痛,好像太阳穴里插了一把刀,正在他脑中猛烈地翻搅着。

恍然间才意识到,宋琛这一死,自己平生之父母、好友、恩师,竟无一不离他而去了。

他攥着那个铁腕扣,力度如此之大,整个指节都发出了咯吱的响声。胸腔中压抑至极时,涌上来一口逆血,被他无声咽了回去。很久以后,他才僵硬地朝裴茗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