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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雨中初逢十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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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边境似乎并不太平,军营里人人都很忙碌,楚玉离独自留在军帐里,身边只有一个陌生的小厮,也是沉默寡言的,除了饭点端着饭菜放在桌子上,其余时间都候在军帐外一动不动。

直到夕阳西下,酉时过半,军中将要开晚饭的时候,那人才回到帐中。

他腰间斜挎着一柄长剑,浑身沾满了风尘,似乎又外出去执行了什么任务,此刻略微有疲惫之色。

走到营帐外,他才发现那小孩静静坐在军帐外,撑着脑袋看四周的兵士穿梭忙碌。

“少爷,您可回来了。”小厮难为情道,“这孩子跟聋子似的,我说什么都当耳旁风,也不吃也不喝的,您最好还是叫个军医来给他看看脑子,还有嘴巴和耳朵。”

那人没回话,默默走上前。楚玉离微微低着头,又看见熟悉的衣摆,看见那人高高的笔直的身影,像是一座山峰。

那人蹲下身,“饿不饿?”

楚玉离点点头。

那人责备地看了一眼小厮,“哪里聋了。”

“……”小厮气道:“他看人下菜。”

“听说今儿开荤,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弄碗红烧肉。”那人说罢,转身要走,楚玉离却鬼使神差地也跟着站起来,拉住了他的衣摆,生怕他一走又是一整天。

那人笑了笑,干脆牵着他的手,一路来到东南角的火头营,那里士兵聚集,都端着饭盆正在吃饭。炖肉香味绵延四里,香得人发晕。

“呦,大少爷来了,您这身份高贵不愁吃喝的,怎么还来火头营跟咱们抢吃的?——欸,今儿怎么带了个小娃?”另一个年轻的副将扒拉着饭,稀罕道:“你什么时候当的爹?”

“胡说什么,我不早当你爹了么。”

那人说着,径直走到锅炉边,把楚玉离抱起来,让他瞧了眼大铁锅里的饭菜。

“喜欢吃吗?”他问。

楚玉离肚子早已咕咕叫,他立刻点点头。

众将士稀罕的瞧着,只觉着这孩子长得可真漂亮,细皮嫩肉的,浑像是个玉做的娃娃,乌黑的发,一双灵巧的杏仁眼,嘴唇厚厚的像饱满的红柚子。

“头儿,他怎么一直拽你衣角啊。”有新兵蛋子问道。

“你们头儿可是京城来的大少爷,魅力无穷,自然招小孩子喜欢。”那位副将道。

“滚你的,都说了别叫少爷。”那人踹了他一脚,自己盛了一盆红烧肉,两碗米饭,一盘炒青菜,找了个干净的位置,递给楚玉离一双筷子,自己坐在他身边,开始慢条斯理地进食。

他吃饭时不紧不慢,没有声音,十分斯文。

那几个新兵蛋子好奇地凑过来,“呦,头儿,这孩子眼睛竟然是琥珀色的——”

忽然瞧见那人凌厉的眼光,几人顿时闭了嘴。

吃完饭,那人掏出一个雪白的锦帕,递给楚玉离,问:“吃饱了吗?”

楚玉离接过去,点点头。

“那你想好了吗,要不要留下来?”

楚玉离想了想,用力地点点头。

之后的几天,楚玉离就像是那人新长出的尾巴,走到哪里都跟在他后面。

他喜欢拽着那人的衣角,跟着他出操,列阵,吃饭,休息。有时候那人会去一个很大的营帐里和一群人商量事情,不让外人进去,他就静静等在帐外,看西边火红的太阳。等到那人出来,他就又拉着他的衣角,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那人也不嫌他烦,能腾的出手,就伸手牵着他,忙碌的时候,就任由楚玉离拉着他的衣角。

楚玉离很喜欢看他做事情,喜欢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喜欢他高大的身躯在自己身上投下的阴影。

没过几天,军营里新兵营里的人都知道了,他们那金贵的副将主子,还养着一个漂亮的小孩。

楚玉离清楚的记得,那是他来到这这里的第五天。

他那天他早上起来怎么都找不见那人的身影。他慌乱的跳下床,那人的外衫和靴子已经不在了。楚玉离刹那间想到,一年前,娘亲也是这样不辞而别,毫无征兆地丢下了他。

他跑出营帐,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着。

小厮走上前,道:“你是在找主子吗?他有事,要过段时日才回来,他让你就呆在军营里,我……哎你往哪儿跑!”

楚玉离鞋也没穿,他跑到军帐外,训练场上,伙食房,马厩院……所有那个人带他去过的地方他都跑去看了,都没有。

终于,他在军营西南偏门的重栅外,看见他一直追寻的身影。

那人已经跨上马,整装待发,身旁站着一个一个老将军,正零零碎碎叮嘱着他:

“……自你父亲死后,丞相之位被那姓索的奸人窃取,他对沈家步步紧逼,把你逼到了这西北荒漠里。如今你母亲也去了,京城便再没有人庇护你了。你既为长子,要挑起重担,绝不能让沈家就这么垮了。”

“我知道。”

“世态炎凉,如今朝中索氏猖獗,此去京城,你要忍辱负重,谨言慎行……”

楚玉离跑过来的时候。只隐隐约约听到老将军最后那句话。他朝那人望去,只看见那人身下的骏马十分不安,马蹄烦躁地在原地来回踱步。

那人神色低沉,但看见楚玉离,他微微惊异,却还是耐着性子下马,在他面前,蹲下身。

“你跑这儿干什么。”那人道。

“你要去哪里?”这是楚玉离主动说出的第一句话。

“有些急事,要回一趟京城。”

“我不想让你走。”楚玉离抓着他的衣袖。

那人想了想,道,“你如果在这里呆不顺,可以随我一起入京。”

“我……我不能去京城。”楚玉离想起来,娘曾说,京城是个可怕的地方,她让他一辈子都不要去那里。

那人道:“那你便留在这里等我。”

“你要走多久?”

“一个多月。”那人道,“在军营里要听话,我很快就回来。”

楚玉离不相信。

曾经,娘亲也是这样对他说:“你听话,我很快就回来。”结果她把他独自丢在教坊外,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他从袖子里悄悄掏出了一块儿扁扁的玉佩,塞到那人的手中。

“如果,有危险的话,就把它摔碎,天神会保佑你。”楚玉离道,“我娘当时给我这东西,就是这么说的。”

那人瞧这玉佩上明黄色的坠穗儿,微微皱眉,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摸了摸楚玉离的脑袋,道:“好。”

楚玉离目送着他策马离开,身影消失在漫漫黄沙中。

之后的日子平静如水。

军营中大多是没有文化的粗人,很多人挑逗他,把他当成一个稀罕的物件,他们捏他的脸,好奇地朝他吹口哨。可是,没有人像那人一样,温和体贴,总能猜到他的心情。没有人再牵着他的手,带他去晨训,去吃饭。

楚玉离总是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呆呆地想:不要紧,再等一个月,他就会回来了。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那人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反而等到了一个可怕的身影。

那天早上,军帐外,将士们排列整齐,迎接一位钦差大官员。

那个时候楚玉离还坐在那人的私帐里发呆,忽然,就看见一位大腹便便的官员走进来,环顾四周,道:“在这地方,确实是委屈他了。”

那官员看到了角落里的楚玉离,楚玉离也看清了他的脸——那个教坊里花重金买他一夜的,满脸横肉的,三品大官员!

他瞬间惊悚万分,那官员却没说什么,只露出了短暂的惊愕,便恢复如初,离开了私帐。

当天夜里,忽然来了几个差役,要把带楚玉离走。

小厮说:“既然是钦差大人要见你,听话,快点去吧,别让大人久等了。”

楚玉离不说话,他死死抱着桌角不走,说什么也不肯走。那小厮拗不过,只好说:“你不想去,那便不去。”

当天夜里,军中一位副将听闻此事,将那小厮好一顿骂。

第二天,那官员又差人来找,楚玉离却已经悄悄离开了。

他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他偷偷往京城跑,他想去找那个人。可是,直到这时候,他这才想起来,他都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记得那人离去时是往东走的,便认准了东边,一直往东走。他不敢回到并州城,怕被人发现。但他毕竟太小,又孤身一人,而教坊的势力遍布并州,就算小心谨慎处处躲避,没过几天,在城外的一座破庙里,他终于还是被赵廷给抓了回去。

他又看见了那位肥胖的官员。

那官员的意思,是这小孩差点让自己没了命,他必须要教坊给个说法。赵廷却舍不得把这样好的胚子给打废了,便当着那人的面,吊起来,用针扎得浑身冒血,让他不停地说“知错了”。

“把人都看好了,怎么还能让他跑到军营里去?你这教坊还想不想继续开了!”那官人扔下这句话,之后就再没来过。

之后的许多年光阴里,教坊看管的很严,楚玉离再没机会跑出去过。

他也曾试图找那人的消息,他托教坊里的大姐姐,帮他打听军营里的一个副将,可并没有得到什么消息。

后来,教坊也来了很多军队中之人,楚玉离甚至有主动接待那些军人,可他们大多十分凶残,一言不合就动手,日子久了,楚玉离也慢慢断了念想。

再到后来,那个人的身影都很模糊了,样貌已经全然忘记。他在刻意忘记那个人的一切,就像他在刻意忘记抛弃他的娘亲一样。

并州地处交通要道,人来人往,每天能遇见各种各样的人,官员,军士,商客,夷族……他慢慢长大,样貌越发出众,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花重金买他一夜。有的人爱他,愿意为他一掷千金,有的人不满于他冰冷的态度,对他多加羞辱。楚玉离都不在乎,他只是彻底地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剥离开,麻木地看人潮来往,纷纷扰扰。

再没有人温柔地对他微笑,牵着他的手,纵容他的任性。

楚玉离只当那是一个梦,在寂静的深夜,在深深的梦里,他偶尔还会想起自己还在那人的军帐里,他牵着自己的手,把自己护在身后。

山洞外的雨声还在滴滴答答,像是横跨数年光阴,回到初遇的那片树林里的暴雨。

恍然还是昨日雨中初逢,十年荒唐如一场大梦。

楚玉离握紧手中的玉佩,凝视着面前的人。

依旧是俊朗的面容,近十年的风霜削去了沈穆年轻时的风发意气,他的神色更加温柔,包含着成熟与稳重。沈穆的武官并没有变化太大,只是楚玉离在刻意忘记,忘记曾经惊鸿一现的短暂的温存。

楚玉离紧紧抱住了他。

原来你就是自己在午夜梦回里,留恋的那个身影。

难怪,从并州到京城,你一直照顾我,对我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关心备至。

“小玉离,”沈穆的声音微不可闻:“听话,别回京城了,你母亲,也是不希望你去那是非之地的……”

——“我不去京城。”

——“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我若不死,就该他们去死。”

玉离,玉离。

玉者,王也,权也。

你母亲为你起名玉离,便是要你一生远离王权是非。可是,事到如今,兜兜转转,你还是踏上了那条通向权力的路,一步一步陷进了这漩涡里。

“好,我不回京城。”楚玉离眨眨眼,落下泪来。

沈穆轻声叹息:“你那时候,为什么偷偷走了呢?军营里有人待你不好吗?”

为什么走掉呢?

楚玉离也不知道。他想,如果那时候再多坚持一段时间,想法子周旋着,避开那官员,不要任性胡来,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他会等到那人回来的那一天,继续在那人的庇护下长大。

黄沙大漠也好,冰天雪地也罢,那个人会在西北的军帐里,关上风雪,在小红炉上煮一壶酒,他会教他诗书礼乐,为他削一柄木剑,带着他骑马射箭。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泪水一滴一滴滚落,打湿了沈穆的肩膀。这泪水是如此苦涩,仿佛把这辈子所有的心酸与委屈都糅杂了进去。楚玉离问:“你为什么要来救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对我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你愿意带他回家,费心照顾。

为什么,对于我的任性偏执,你愿意舍了命来相护。

“小玉离啊,”沈穆摇了摇头,声音极轻,“这本是我们欠你的……”

他的眉头紧锁,似乎包含着无数难言的情绪与苦衷。他的手慢慢垂了下去,楚玉离急声唤他,却再没了反应。

额间滚烫,应该是毒性发作,暂时昏掉了神志。

那一刻楚玉离惊慌万分。

他已经从那个弱小的孩子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命运并非待他完全无情,他有幸再次遇见了想念的那个人。他还有好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是现在,他该怎么办?

洞外依旧狂风呼啸,暴雨倾盆,枯叶乱舞,天地混沌。

空气冷寂,楚玉离将沈穆平放在草垫上,把自己外衫脱下来裹紧在他身上。他擦掉眼泪,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不顾一切地冲进了雨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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